天刚蒙蒙亮,县城里的农贸自由市场已经人头攒动了。
一条长长的三里街,售卖各色农产品的地摊从街头一直摆到了街尾。
肉摊、早点铺子,买豆腐的、买地瓜的、卖生姜卖红豆的,还有提溜着河鱼的渔夫、卖野味的猎人、寻活做的木匠、玩猴的艺人等等。
没有界限没有分类,三百六十行各色鲜活的人们,好像一夜之间全从地下冒出来了,不约而同的汇聚到这条古街上。
据说去年冬天,这个街面最早出现的摊位是个买豆腐的,很快又来了一个炸油条的早点摊子。
两位师傅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把摊位扎在不起眼的街边,生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街道干部过来,把他们的摊子掀掉了。
半个月下来平安无事,这个信息也一传十十传百,从城里传到了乡村。
没有任何的组织和宣传,四里八乡的人们卖点农副产品寻些零花钱,都会直奔三里街而来。
饱受短缺经济之苦和国营菜店冷落的市民们,每天上街买菜也有了逛三里街的习惯。
这条旧时代通向淠河岸边的水路码头,也如原子裂变一般,从半天不见个人影到万人鼎沸的农贸市场,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那个时候的乡下人还没有外出打工的概念,农闲时节的最大消遣就是赶大集逛县城。
每个秋冬季节的清晨,通往县城的各个县道、乡道上,全是熙来攘往赶集的人流。
当然逛县城是需要本钱的,三里街也就成了人们的落脚地。
去那边卖掉带进城的农副产品,手中有了钞票,逛街也就能嗨起来了。
结伴去看场电影,理个时新的发型,去澡堂里泡个澡,给家里的老人孩子们买点城里人的零食。
乡下来的读书娃会啃着一块大饼,在街边的小人书摊前徜徉半天。
当然这都是83年、84年之后的事了,在1980年的那个初夏,王世川夫妇第一次来县城练摊的时候,物质文化生活还没有丰富到这个程度。
有了自行车这个交通工具,夫妻二人进城的速度比徒步的人们快多了。
他俩来到三里街时刚刚拂晓,街面上冷冷清清的,四下里全是报晓的鸡鸣声。
有人可能要问,三百来斤的山货再加两个大活人,一辆自行车是怎么驮过来的。
其实很简单,后座的竹筐驮货,百十斤重的卫兰横坐前面的车大梁上。
平路、下坡骑行,上坡路推车步行,一切就OK了。
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刻苦精神无穷无尽,王世川最多的时候,用这辆自行车一次性驮了五百多斤的山货。
把自行车当成了独轮车,一路推着走出了大山。
“来这么早有啥用啊!一个人都没有!”
一阵晨风吹过,大汗淋漓的王世川感到深深的冷意,不由埋怨媳妇道。
“来早才能占到好市口!等天亮街口的摊位就抢不到了!”
街口是城里各个社区市民进入三里街的必经之地,也是练摊买山货的黄金宝地,卫兰在这方面比王世川有经验。
几条麻袋铺在路面上,摆好山茶、蜂蜜、松菇干货的样品,一条半尺宽的杉木板是卖货招牌,插在竹筐里。
上面的文字是由王元初老先生亲手撰写的,红石湾内山山珍:野茶、松菇、野蜜、漆油、桐油等等,醒目而又直接。
但凡老陆安州人,都知道红石湾库区,也知道那里的山茶最是正宗。
等两人把地摊收拾停当刚喘口气,天已破晓,各路赶集的人们也纷至沓来。
他们摊位的左右两边很快有人占据,左边是个年轻人,提溜了一竹篓的黄鳝,也是土地到户前王世川最大的副业。
右手边是位卖竹篮的中年老农,一根扁担挑来了百十个大大小小的提篮,还透着园竹的清香。
这位大哥估计午夜之后就上路了,满头满身的露水。
抢到这个好地段后,他坐在街沿上撸起裤腿,长长舒了口气,向王世川夫妇投来了憨厚的笑意。
大家都是农民,都知道各自的辛苦。
“老哥,你这竹篮手艺不错!”
王世川掏出卷烟,给左右两位同行兄弟各递了一根,大伙也就自来熟的寒暄了起来。
“老手艺了,这东西不值钱,呵呵。看可能赚点肥料本。”
老哥也不客气,划着火柴给王世川点火。
“你们哪里上来的?”他接着问王世川,看来不识字。
“红石湾!我们昨晚就进城了!”
卫兰生怕丈夫说实话,赶紧抢答道。
“红石湾到这至少要一天,路不好走。”
竹篮老哥深信不疑,卖黄鳝的青年很是拘谨,接过卷烟点头招呼后就没有话了。
随着第一波买菜市民的涌入,市场顿时热闹了起来,两人也结束了寒暄,埋头做起了各自的交易。
“红石湾的新茶!蜂蜜松菇唻!”“红石湾的新茶!蜂蜜松菇唻!”
卫兰向着人流卖力的吆喝了起来,王世川感到很是没面子,懊丧的蹲在摊前,不时嘀咕着媳妇不要再鬼嚎了。
其实他们的山货确是整个市场中独一家的买卖,摊位又在显眼的位置,无需多少吆喝就引起了买菜大妈大爷们的注意。
“这茶叶是内山茶,就是火头有点重了,多少钱一斤?”
一位退休老干部模样的大爷看来懂茶,抓几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边问价道。
“叔,二十块一斤!你买点?”
卫兰热情的招呼道,王世川已经打听过了,城里国营商店销售的内山云雾茶就是这个价,但肯定没有他们的地道。
红石湾野生山茶,老茶师亲手烘焙,整个县城也找不到第二家来。
“这个价贵了!路边摊哪能卖这个价!”大爷不屑的笑道。
“叔,我们山里人实在!这些云雾茶都是红石湾内山野茶,是我亲手采的!要不你先取点回去泡水尝尝,好的话再回头来买!”
卫兰半真半假的向大爷推荐着茶叶,周围围观的老头老奶奶把街口都快堵住了。
“算了!你们山里人也不容易!给我包半斤!”
大爷懂茶,又见卫兰如此诚恳,也就不再砍价了,第一单茶叶交易就此达成。
都是街坊邻居,众人见大爷下手,也都争相抢购了起来。
二十斤蜂蜜十元一斤,不到半个小时就卖光了。
没能抢到的老人还再三叮嘱卫兰,下次多带一些过来。
茶叶、松菇也是一斤、半斤的出手,一个上午卖的干干净净。
改革开放初期,尽管大家都还很穷,一斤内山好茶差不多抵上普通城市职工半个月的工资了,但那确实一个消费品极度短缺的年代。
蜂蜜、山茶这类农副产品,在国营的副食品商店中很难见到。
一个四口之家,每个月就两斤肉票、几斤豆腐票,有钱买不到东西的情况比比皆是。
农贸自由市场刚刚放开的那几年里,也是地摊经济最繁荣的年代。
所以王世川夫妇带来的山货卖的如此顺畅,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捂着褂兜里鼓囊囊的钞票,王世川简直有点茫然了。
夫妻俩原来计划着茶叶全部出手,至少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由卫兰在城里租间旅馆常驻市场,王世川本人骑车早出晚归。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的山茶尽然一个上午就全卖光了。
“卫兰!你要吃啥?”
王世川这才想起还没吃早饭,喜形于色的问媳妇。
“不吃了,回家!”
卫兰埋头收拾摊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还在梦中一样。
两千多元的巨款,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幸福和成就感,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似乎周围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窥视着他们。
旁边卖黄鳝的小伙早已结束交易不知去向,卖竹篮的老哥还有一半的货没有卖掉,正愣愣的瞅着这对突然暴富的农民同行。
估计他下趟进城,也要改做山货的买卖了。
“好吧,回家吃!我来割几斤肉!买点豆腐!”
王世川无法体会媳妇的恐惧,快活的红光满面道。
夫妻俩推着卖空的自行车,挤在人流之中。
遇见猪肉案子割上几斤猪肉,遇见卖豆腐的买几斤豆腐。还顺路买了些小孩们喜欢吃的烧饼、麦芽糖,给大哥王世春捎上了几斤糯米烧酒。
一个上午,一千朝上的利润已经到手,差不多是公公王元初两年的工资了。
卫兰还不相信这样的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街尾早点摊前喝稀饭,她还在瑟瑟发抖,好像大病了一场。
心里盘算着不要到年底,家里翻盖四间砖瓦房的钱就凑齐了。
整个东方红大队第一个万元户,已经非他们家莫属了,但不知是福是祸啊!
在她看来,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攒下来的钱,用起来才没有负担。
今天这样的挣钱速度,总让她觉得诚惶诚恐。
卫兰甚至有想法,两千元的大头全部给红石湾小学算了,自己只取零头。
一个上午的买卖,能赚三百块的钞票,她已心满意足了。
一年的时间养两头肥猪,挣得也只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