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的三个娃终于说服他们的父母,住进学校里来了。
红石湾小学的夜晚,总算有了一些人气。
每个黄昏散学后,王元初老先生总会领着他们去林中拾柴,在露天的石灶上烧火做饭。
一缕袅袅的炊烟伴随着娃们的欢声笑语,老先生满心欢悦的抽着卷烟,三位小弟子端着陶碗,狼吞虎咽的喝着粥饭。
如此场景,很像庄户人家的爷孙们,温馨而又幸福。
惊蛰已过,夜晚的大山里还很清冷。偶有夜行的怪物在空旷的山坳上嚎叫,令人顿觉毛骨悚然,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教室的石桌上已经亮起了三盏油灯,娃们清洗好锅碗就开始在灯下埋头学习了。
王元初也没有歇息,借着松油火把微弱摇曳的亮光,在操场上锯着木头。
当年劳改队的五年生活,虽然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磨难,但还真是学会了不少手艺,其中就包括这简单的木匠活。
接受劳动改造的那些“右派”分子,全是各行各业的精英能人,很会来事,凡事讲究科学。
就连他们种出来的山芋南瓜,不管是产量,还是品相、味道,据说都比附近社员们种的要高出几个等级。
至于泥瓦匠、木匠这些手艺活,几座小水闸、几件桌椅木床的强制劳动干下来,也都无师自通了。
如今这个木匠手艺,终于派上了用场。
每晚陪三个娃们学习,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自己动手,做些木桌长凳,把教室里那些石板课桌替换下来,也可为学堂省下一笔不小的经费。
日间老吴已经领着学生,在前山锯倒很多棵杉木,抬了回来堆放在操场边上。
截成小段、锯成板材、砍刨锯凿之类的木匠活计,只能由着老先生自己一个人慢慢做了。
老张、小车他们对于老校长是否真会木匠手艺,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既然这个老头自甘辛苦,那就由着他好了。
反正漫漫长夜也没有啥事可做,砍砍木头也算是锻炼身体。
做不出来板材浪费了也不要紧,这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
王元初对于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也早有计划,让二儿王世川给他送来了一套木匠家什。
漫长的春学期有的是时间,哪怕一天做成一条长凳、五天整出一张课桌,一个学期四个月下来,二十五条木凳、二十五张木桌的工量,还是能够完成的。
学生用的课桌板凳,也不要多么的美观,结实耐用就成。
但如果包给外边的木匠师傅来做,至少没有两百块的工钱拿不下来。
教委拨给的经费少得可怜,根本就没有这一项。
所以凡是师生们自己能够克服的困难,还是自力更生吧。
当年他们这些“右派分子”刚刚进驻大青山腹地的劳改农场时,那里也是啥都没有。
从烧炭制砖开始,全部自己动手。
不到一年的时间,营房、家具、山田、粮库啥都有了。
这些满脑子旧思想的“老右”们,也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下,被改造成了真正的劳动者。
忙碌的间隙,王元初会夹着卷烟走进黑洞洞的教室,检查三个娃们的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遇到字迹潦草错误较多的学生,还会停下来责备两句。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校长和老师,就像一位慈祥而又严厉的老爹,在陪伴着孙辈们夜读。
几天之后,老先生第一单木匠的成品终于问世了。
一条两人坐的长凳和一张长桌,厚重结实四平八稳,还散发着淡淡的树脂清香。
“老校长,你这手艺了得啊!可以靠它混饭吃啦!”
小车老师,老吴、老张,还有一众学生围在长桌的四周,一片真诚的恭维和赞叹声,令老先生很是受用。
“这算个啥,你们还没见过我做的橱柜和蒸笼呢!一般老木匠的手艺都不如我!”
王元初手里提着刨子,摩挲着桌面和桌腿,不时下手刨平一些毫不起眼的瑕疵。
“老王,这段日子家里没有啥事!晚上我也不回家了!在这边给你扯大锯!”
吴老师终于对初来乍到的王校长心悦诚服,主动请缨道。
“算了算了,你们一家老小都在这边,家里事多,不像我一个人。白天的时候带学生给木料备好,就算是帮我的大忙啦!呵呵。”
老先生腾出手来,给张老师、吴老师每人递了一根卷烟。
“你这么大年纪了都不辞辛苦,我们这些下属也不能眼巴巴的看着!老校长,伙食我们自备,晚间在你这儿搭个伙!别的我也不会,我跟老张专门负责给你扯大锯,哈哈哈!”
“过来跟老校长学门手艺,将来万一这民办教师干不下去了,还能靠这门手艺养家活口!”
张老师也附和道,他们都被王元初老先生这种实干的精神感染了。
“那好吧,我这正缺帮手!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有工钱付给你俩!我们这纯属义务劳动,给学校排忧解难!”
王元初吸了口卷烟,对俩老伙计呵呵笑道。
“不要工钱!不过你这卷烟肯定要破费不少!”
小车老师去敲上课的预备铃了,老吴打劫一般从王元初的兜里掏出了烟盒,和老张每人分了两根,这才乐呵呵的上课去了。
“这个老吴,以后抽烟得防着他点。”
王元初很是心疼的看了看空荡荡的烟盒,决定从此改变逢人就递烟的习惯。
照这个速度,儿子王世川给他带来的十条卷烟,不出一个月就被散干净了。
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抽烟的钱呢!
小车老师临时代办的山货店也开张了,暂时只收学生们充抵书学费的山货,而且只收容易存放不会腐烂变质的山货,大体是土漆、桐油、野茶、山菇、野蜜之类。
大别山腹地的原始森林,遍布油桐树、漆树和野茶林,大多都是几百年以上的树龄了。
因为交通闭塞,当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乱砍滥伐的风气没能刮到这儿,才得以保存了下来,也成了山民们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
“校长,这些东西肯定能卖得出去吧?”
土漆和桐油有很强的刺激性味道,全都存放在操场边上木板搭成的窝棚里。
松菇、野茶这些野味,是供人食用的,不能与漆油同放,就只能暂存在王元初的寝室了。
全用毛竹的竹筒盛装,一节竹筒就是一两斤的重量,半个月下来,这些泛着青色的竹筒挂满了老先生宿舍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小车老师每次送货过来,都会不无担心的问王元初。
“我儿子说了,这些山货在外边都是紧俏商品,你尽管敞开了收,卖不掉全算我的!”
王元初给下属鼓劲,可他心里也是没有底。
半个月都快过去了,二儿王世川怎么还不来呢?他不会中途变卦了吧?
其实这段时间,王世川、卫兰夫妇也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放下已经熟门熟路的木材生意,去经手从未做过的山货买卖,万一赚不到钱可就白忙活了。
“卫兰,你这样想。木头毛竹都是重头货,一斤土漆的利润能抵得上三根杺条!野茶、蜂蜜的行情肯定也不会差!重头货的买卖太累人了,上了年纪就会吃不消。山货买卖七老八十的老头都能做,是门长远的正经生意。我们不能只看着眼前,要有长远一点的打算,我就觉得山货生意肯定比贩卖木头有前途!”
王世川结合这段日子的市场调查,向媳妇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成子爸这一年真是累很了,这白头发都一大堆啦!转行就转行吧,把我家老黄牛累死了可不合算。”
清明之后就是插秧季了,夫妻二人正用板车往大田里运送粪肥。
一车的农家肥用铁锹就地散开,两个人大汗淋漓的坐在田埂上歇息,卫兰扒拉着丈夫灰蒙蒙的乱发,很是心疼的笑道。
“两天一趟六十多里的山路你去走试试!还要拉上几千斤的木材!我这个人幸亏是铁打的身板,不然早就趴下了!不能再挣钱不要命啦,我累趴下你们娘三可就苦了!”
王世川很是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从田埂上站起身来,准备加快运肥的速度了。
“你先给我准备五百块钱!新生意开张需要周转!”
“我就知道你要钱,不然也不会跟我磨蹭这么些天!怎么一下要那么多钱啊?”
卫兰跟在板车的旁边,很是不快的质问丈夫。
妇道人家收钱时喜笑颜开,让她们成百成百的往外花钱,真是比割肉还要难受。
“新鲜的山货要及时出手才能赚钱,不然就砸手里了!像贩木头那样拉着板车几天一个来回肯定不行!我想买辆自行车,还要准备点周转资金!”
“还没赚钱公家人的行头就备上啦!王世川我跟你讲,任何时候都不能在外边乱惹女人!让我逮到一次,你就死定了!”卫兰冷笑着警告丈夫。
“你这个婆娘真是的!我老黄牛一样累死累活,你还望我头上扣屎盆子!”
王世川很是愕然的停下了脚步,望着媳妇不由大笑了起来。
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似乎一下子被媳妇卫兰点拨开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先给你敲敲警钟!”
卫兰黑着脸接过丈夫肩上的拉绳,快步去了前面。
“这个女人!嘿嘿!”
卑贱的野草一般,媳妇还拿自己当个宝,王世川嘴上不悦,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