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季云先生见李可呆住了,他也没有打扰李可的思考,就顾着自己继续整理忙碌。
李可确实被这一句话给震撼住了。
医者的水平有高低。
最低等的就是像联合诊所里面那个年轻的最不靠谱的小陈大夫一样,只会最简单的以病套方,不管阴阳虚实寒热。
便秘,给急备丸就是了,不行就用承气汤,总能有用的。
在他的脑海里面只是最简单的建立了便秘=急备丸或承气汤的公式。
由此,他的误治率是最高的。
稍微好一等的大夫,就是学会简单辨证了,但仍然没有跳脱出以病套方的范畴。
李可和刘三全都处在这个范围内,只不过李可的辨证会更加仔细,他的思维并没有僵化,会灵活运用方子,也能将人体看做整体,所以李可的救治率比刘三全要高。
但这样也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对一些疑难症,或者隐藏特别深的假证,就会比较容易被欺骗,也容易误治。
对于一个普通的乡镇大夫来说,这种水平足够了,但想要往更高层次走,还远不够。
李可误治的那个真寒假热的老者,虽然后来及时用药,侥幸脱险,但他的心中仍然有困惑。
而今天左季云先生念得这一句话,竟让他有提纲挈领之感,只感觉眼前的种种困惑都被梳理出来了。
李可慢慢回过神,再度看向了那本书《医理真传》。
“郑钦安。”李可嘴里轻轻念了一声。
而左季云把钢笔放好,说:“我先睡一下,七点的时候叫我起来,早上还要去出诊。”
左季云把身上的大褂脱下来,疲累地躺在床上,粗粗把被子拿过来盖在身上。
李可道:“先生,七点就要出诊?您哪里还有休息的时间啊?”
左季云揉了揉眼睛,说:“没事,稍微睡一下就够了。出诊是少不了的,当局从来不补贴,全靠我们这些先生的出诊费来维持学校的开支,我们停不下来,停下来了,学校也就没了。”
李可叹道:“先生,那您也应该注意身体啊,怎可这般熬夜?”
左季云先生闭上了眼睛,脸上泛起了苦涩:“还记得那次废止旧医案上你说过的话吗?是的,他们真的解决这个问题了。真如余云岫所言,西医搭载科学前进,已有日新月异之变化了。”
“尤其是抗生素的出现,外科和外伤手术的进步,现在部队里的军医已经鲜少有中医了,哪怕有,也是需要重学西医,才能继续履职。战场急救阵地,我们已经失去了。”
“当年,陆渊雷先生曾笃信国人信西医,不过百分之五。但十几年过去,在城市中,信西医者已经十有七八了。除了仍旧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和一部分内科病证之外,多数人已经选择西医了。”
“像手术能做的,有钱人都会优先选择西医手术,不再选用中医。像阑尾炎,胆囊炎等急腹症,除了穷苦人,但凡是做得起手术的,都去手术了。”
“距离那次废止旧医案,过去才十几年而已。现在虽是中医占据大部分,但若是国家富强,人人都看得起病,还会有人选择中医吗?若是再过几十年呢,西医该发展到何种地步啊……”
左季云沉沉感叹:“中医虽然现在仍然占据大多数,但也许要不了多少年,就会喊出来复兴中医的口号了。中医界人人都看不见前景,连许多名医也是心中黯淡。人心浮动,惶惶不已……”
“您……”李可心中颤了颤,又想到他的年代的中医现状。
左季云嗤笑一声,复而脸上归于平静,他平静地说:“只是我……不甘心……”
…………
次日,天明。
学校里没课的先生都出去治病了,当局从来只支持西医学校,最开始还要取缔中医学校,后来经过抗争,虽不取缔,但也没有支持。所以这十几年来,全是学校这些先生在筹措资金。
现在时局动荡,北平沦陷,人民生活困顿,他们筹措资金也更为困难了。每日诊费,除了一家老小日常开支之外,其余的,都投入到学校里面了。
只是今日,学校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一个曰本军官,来谈投资事宜,他们愿意为北平国医学院筹款投资,以解先生们的压力。
谁能想到,最为讽刺的一幕出现了。在当局百般嫌弃,十几年未曾投入半分的国医学校,竟然得到来自倭人的支持援助。
何其讽刺?
但所有的先生都表示了拒绝。
华北都沦陷了,先生们何敢成为卖国之贼?
也因为这次拒绝,北平国医学院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
而左季云先生也更疯狂了,上午治病,筹措诊金;下午教书,培养中医;晚上研习,整理医著。
“李可,我翻阅古人论述,发现在汉唐之前,常出现一剂知,二剂已的说法,我不觉得这是夸张修辞。”
“李可,我又重新整理了伤寒论,还有各大名家对其的阐述和理解,但我觉得他们离着仲景本意,始终还差了一些。”
“李可,通脉四逆汤中的葱白,你看了吗?齐有堂论述,此方用在一线微阳未散之际,用以温补法治之,可加入黄芪白术,大补中气,怎可加入葱白耗散其阳?还说,仲景原方,绝对没有葱白。”
“齐氏此言,颇有些道理。我须得好好研究,不必劝我睡觉,我不困。我只是遗憾,伤寒原文不曾传下来,乃王叔和整理所得,所以仲景原意如何,倒确实值得思索。”
“李可,我打算整理出我这些年辨证治病所得,尤其是把各个病的辨证要点都整理出来,算是对我半生从医的经验总结,广而传之,让后人用以借鉴,少走弯路。”
“李可,你觉得这本书,应该叫什么名字呢?《左季云证治实验录》?这,似乎不好直接把我的名字放在上面,不谦虚了。也罢,本就是我的经验所得。旁人读了,就算要骂街,也得找的到对象啊。”
“李可,我打算重新整理《金匮要略》,厘清仲景所言。我受聘国医学院,主要教授的课程,就是《金匮要略》,这原本是用作学校的中医病理学课程的,但我打算将其整理成册。”
“仲景一生著作,唯《伤寒论》和《金匮要略》,金匮为杂病论,是仲景治杂病之方书,亦是仲景立法以治万病之通例也。此书,包括诊断、病理、内科病变诸大法,实医家之金科玉律。”
“李可,我似乎已经发现中医的路在哪里了。古代医家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论述,绝对不是虚言。参悟透伤寒和金匮,足以济度生民,起死回生。”
“李可,历代医家相传之经,皆云其方不尽出仲景。实在如此,越研究就越发现,六经八纲可统御天下万疾,仲景良方亦包括万象,可勘破人体生命奥妙。”
“李可,我欲重新整理伤寒论,以类方来进行参悟。”
“李可,你说,千年中医是到尽头了,还是如冰山只显露了一角啊?”
“李可,我坚信后一种,我的全部努力都在窥探潜藏在水面下的真相。”
“李可,许是年纪大了,我时常觉得疲累,可是我停不下来,我不敢停。亦不愿停。”
“李可……我……我是不是睡过头了……哦……我是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