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月时间,陈冲谋划的北路攻势,三座险要,蒲坂与华阴相继陷落,近两万军士为皇甫嵩所杀,战死军士的首级都筑为京观,为皇甫嵩堆在大阳城下。
这座京观空前高大,近万人头堆在一处,足足高达三丈,宽十余丈,段煨在京观上浇了一层水,冰天之中,所有头颅冻结在一起,皮肤凝上一层分明的白霜,仔细看他们没有血色的脸庞,好似死去,又好像仍有魂灵禁锢其中。
茅津两岸的并州军士见之无不胆寒。唯有刘备说:“勿要惊慌,我等坚守坚城,东面必有援军!”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渑池驻留的董卓军团开始西移,攀过崤厎,沿谷水向上,直向陕县(今三门峡)而来,誓要将这要命也是唯一的阻碍打通,但他们行进到狭窄的青龙涧,随即遭遇张飞在此新设的营垒,侧翼又受到匈奴人在山野间不断的袭扰,一时再度受阻。
董卓闻之,当即遣使到皇甫嵩军中,令他别派一军与主力配合,尝试打通通道,会师于大阳城下。但皇甫嵩回信拒绝说:“逆贼两城夹逼,又在两城南北多设小营,实难分兵援之。”他又建议董卓,说可“间行砥柱,自大河另辟蹊径,绕后破之。”
董卓从善如流,当即令徐荣依计行事,他领三千人成功走到砥柱,但沿大河西行时,竟也在河山口遇到一处营垒,此处由公孙范镇守,营中约有千人,徐荣尝试稍稍进攻,丢下二十来具尸体后便知难而退。
主力军团因此在青龙涧动弹不得,而皇甫嵩军团亦不能巧破刘备防线,只能按部就班,填土造山,先用强攻逐步拔除外围据点。局势再度陷入僵持,但总体而言,形势已开始向董卓一方倾倒。
若说皇甫嵩的得胜是凉人的久旱甘霖,但对于陈冲而言,则无疑是晴天霹雳。
这些时日,他常驻于酸枣城中,整日出入于诸侯各营,与讨董的郡守们谈天论地。刘岱等人喜好清谈,陈冲便与其谈自己翻译的佛学经典《阿含经》;桥瑁等人喜好辩经,他便与其论《公羊传》与《左传》大义之别;张邈等人热衷论史,他就又谈秦制与汉制之演化。旬月以来,诸侯莫不感叹陈冲博学,都与其友善。
期间联军举行三次大型军议,陈冲也出席其中。
第一次会上,是听闻袁隗等人尽数遇害,诸侯激昂陈词,历数董卓罪恶,且诸侯多在太傅府上担任椽吏,与太傅有君臣之谊,一时会上披麻戴孝,孝盖如云。陈冲便问,如今函谷难攻,诸侯打算何时动身复仇,袁绍便说,此前损失惨重,还须时日休养。
第二次会上,乃是韩融等人议和之事,袁绍将其留置营中数日,而后才商讨此事。诸侯在酸枣已驻军近一年之长,消费靡损,全军又毫无建树,一时间颇为意动,其中以兖州刺史刘岱为首,主张暂修民生,来年再战。…
听闻此言,东郡太守桥瑁当即出身驳斥。桥瑁深知身自己为传檄倡盟之首,已无法在朝廷中立足,若诸侯休战,自己在山东恐也尴尬,事关生死,他言辞颇为激烈,指责刘岱心无君父,乃是负恩负养之茅石,当场不欢而散。
袁绍也不愿诸侯分歧过剩,有损自己权威,当即将除韩融外的所有使者尽数枭首,以明反董之坚决态度,让韩融一人回去复命。
第三次会上,便是陈冲得闻公孙瓒战败消息,再次请求联军西进出兵。他对诸侯阐明战况,言说董卓受困已极,危如累卵,只需稍加兵力,便能克复关中,安定社稷。他收到的答复没有太多悬念,仍和此前一样。
在早些时候,袁绍已与府中谋士商议过讨董形势。其中郭图直言说:“若是此番平定关西,弹灭董卓,明府功居几何?”袁绍闻言,了然答说:“当在公路、陈冲、刘备之后。”由此,袁绍再不谈讨董一事,开始另有筹划。
陈冲虽说心中早有预料,但还是倍感失望。等收到郭大也全军覆没的消息,他坐立不安,也不再于酸枣浪费时日,当夜便要离去。临行前,他去找骑都尉臧洪,问他说:“子源,我此去强攻函谷,不知你可愿同行?”
臧洪颇为为难,他委婉说道:“我自是愿意,只是孟卓为我府君,眼下陈留诡谲难测,我不能轻弃于他。”陈冲闻言,只对他说:“且自珍自重。”随后策马往雒阳。
雒阳之事,如今悉由袁术接管,他任命师宜官为河南尹,在雒阳南宫鸿德门前立碑自褒,吹嘘自己收复京畿的功业,师宜官本是鸿都门学出身的郎官,文学出众,辞藻丰腴,成功于十二月制成,碑文全文并序如下:
“庚午九月十五,天气澄和,风物闲美。是时董卓新败,而骠骑将军袁术、并州牧陈冲、破虏将军孙坚等忠臣克复东京。又欲乘胜追贼,将士奋发,报国者甚众。徐州刺史陶谦发轻舟之士,大司马刘虞遣幽燕之骑,群贤奋死,一心怀国,终有雒报。天道周星,邪不胜正。后将军念越王之尝胆,感三闾之衷情,遂托此行,述而成碑。”
“后将军袁公讳术,累世高门,近秉戎律,讨贼京畿,师之所临,风行电击。阳人、广成,随机荡定;轵县、箕关,俄然送款。陈庭坚已平河内,刘玄德又破大阳,海内英雄,咸来回应。公孙瓒取蒲坂之津,孙文台据荥阳之仓,李颍川虎视于轘辕,田讨虏鹰扬于上党。各拥数万之兵,俱期牧野之会。沧溟之右,函谷以东,牛酒献于军前,壶浆盈于道路。”
“诸君等并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灵绎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鼍鸣鳖应,见机而作,各鸠率子弟,共建功名。耿弇之赴光武,萧何之奉高帝,方有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可谓盛哉!”…
陈冲回到雒阳时,已是正月十一,这《贺袁骠骑复雒阳碑》筑好未久。他一见袁术,袁术便强拉他前来欣赏,陈冲打量碑石,见石材选用花岗岩,碑高二丈,宽四尺,碑面打磨细腻,显然是耗时匪短。只是在这依旧破旧的雒阳南宫中,一眼望去,颓陴破败,只有这块石碑醒目非常,显得格格不入。
袁术显然甚是满意,他立于碑石下,笑问陈冲道:“庭坚,你觉得这碑文如何?”
陈冲答说:“碑是好碑,文是好文,只是稍有缺憾。”
袁术不料陈冲竟出此言,他先“哦”了一声,又捋着胡髯问陈冲说:“如何缺憾在何?”
陈冲伸出两根手指,笑道:“缺憾有二。”他微微一顿,见袁术侧耳倾听,先手指西方,继续说道:“一是天子未归,功业未成,正如白壁微瑕,先行立碑,恐有庸流讥谤。”
而后,陈冲又指脚下,环顾四周说:“二是京畿无人,可惜师宜官文采锦簇,竟无能令天下士人所共赏,何异于锦衣夜行耶?”
袁术听出陈冲暗讽,这是说他如项羽般胸无大志,沐猴而冠。心中当即有了几分恼火,反问他说:“那庭坚在酸枣带了如此时日,有何建树啊?”
这句话令陈冲哑然,只能收拾情绪,又劝谏袁术道:“酸枣诸公,若与公路相比,自然皆是南丘之砂砾,不足与谋。如袁本初之徒,口中凿凿,却无一事可成。如今看来,能倾挽时危者,唯有公路啊!”
袁术这才露出满意神色,问他说:“听闻关中战事不顺,庭坚此次归来,可是要出兵关中吗?”
不等陈冲言语,袁术便又笑道:“仔细想来,庭坚你谋划虽细,布局虽广,可手下兵将却是不堪战,北路军足有五万之众,可以皇甫嵩区区三万之众,竟两战皆北,可见是远不如我麾下众将了。”
说到此处,袁术得意起来,竟又主动对陈冲说:“事已至此,中路军不能坐视,还是需得与董卓决一死战。就在前日,我已亟令文台领军西进,你正可率军随后,为我军呐喊助威,且看文台是如何讨贼破虏!”
此话让陈冲哭笑不得,腹诽袁术极不知兵。但袁术主动遣军,却是陈冲从未想到的,不管用意如何,他对此倒也感动,这回又诚心诚意地向袁术拜谢了一次,而后立刻前往河南县点兵,与孙坚相互联系。
出发前,陈冲写信给关羽。他在信中说,如今北路军接连败绩,令讨董形势大坏。北路三险只剩一险,残兵只余半数,也不知玄德能坚持多久。若想此战获胜,则中路与南路必须变策。
为此,他打算与孙坚领兵强攻弘农,逼迫董卓主力回援,若董卓不回援,便一直攻至渑池,与其会战于崤底。
但这耗时非少,尤其是他远离酸枣之后,袁绍意向不明,易有异动。
陈冲在信中强调,袁术性格“闻言则喜,常无远虑。”,今因自负出兵,他日便会因慌乱令孙坚撤军,所以关羽必须从速北上,最好在一月内沿丹水攻克商县、上雒,直逼长安之下,这样既能缓解刘备在大阳的压力,也给袁术增添信心。
将信笺传出后,陈冲念起北路惨死的将士,在心中默默祷告:但愿他们的鲜血不会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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