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陈冲率司隶及凉州各部返回长安。
再一次回到干爽的关中大地,眼前的一切都令陈冲感到熟悉:沿路青雀的啼叫,阡陌间农人成堆的粟米,道畔不时露出几朵的黄白菊花,还有悠悠不绝的渭水流淌声,让他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携众刚刚离开,毕竟上次大军离开关中的时候,沿路也是这样的风景。但陈冲并不感到惬意,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人世的表面。生活往往就是用数年的波澜不惊来让人松懈,然后在一个瞬间给人予毁灭,这是过去的岁月给他的教训。
回到长安后,陈冲没有立刻解散诸军,而是大作人事调整。在火石埠一战后,他对编制打乱后险些为东军覆灭的场景心有余季,时常为之深夜惊醒。虽然事后大家议论说,这是军中军纪不严,求胜过切的缘故,只要日后多强调军纪,便可以避免。但陈冲以为,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总有些出人预料的情况,一味强调军纪也并非万能,还是应当从军制上做更多的考量。
在雒阳之时,他心中便已有了大体的想法。自炎兴元年以来,两府诸军虽越建越多,但人事上却逐渐散乱。各校尉将军虽隶属两府,但相互之间并不协调,所辖也不熟稔,如无主帅参与指挥,亲自调动,往往在战场上各自为战,胜便穷追,败则独退。在少量精兵时这些问题还不算明显,但一旦参与十万人以上的大会战,这种问题便难以忽视了,更别说编制被打乱的情形。
故而陈冲总结,应当在诸郡、镇、关军之上,再设新职,以便统筹全局。与刘备荀攸几人议论后,他们大多同意陈冲的观点,只是此举牵扯到数十万将士,不可骤然改成,所以他们提议,还是由司隶府在关中先行尝试,等初见成效后,再推广全国。
于是陈冲改司州诸军为中军,并将原为宫廷禁军的北军并入其中。重设朝中废弃已久的卫将军一职,由关羽任职,以此为中军之首。
在卫将军之下,陈冲设军师两人,负责辅左主帅,谋划军事,由钟繇、皇甫坚寿任职;督军一人,负责维持军纪,赏罚士卒,由董越任职;护军一人,负责守卫中军、传令通讯,由徐晃任职;领军一人,负责讲兵习武、征辟良才,由赵云任职;典军一人,负责典清财赀、辑录人事,由虞翻任职;参军一人,负责审核校对、查漏补缺,由刘琦任职。
各郡兵也不再以郡为别,由此被整编为中垒、屯骑、虎贲、骁勇、步兵、射声、轻车、金关八师,分别由胡轸、朱皓、张绣、射援、羊衜、裴潜、杨秋、马岱、王盖率领,各下辖五千人。
在整军之余,陈冲还借此时机,重新厘定军中将士的军功爵位。
二十级军功爵本属秦制,是商鞅为推崇国家耕战而建立的军国制度,秦国不仅因此练成一支纵横六国的强军,也发掘了诸如白起王翦这般的不世名将,这才得以统一华夏。到高祖建国时,依旧沿用此制,以为国本。高祖曾于白马之盟时明言:“非军功者不封侯”,便是此意,由此也方有大汉百年之兴。只是发展到今日,八级民爵沦为虚衔,十五级以下爵位泛滥,基本失去了原有效用,唯有关内侯与列侯两级尚还实用。
然而爵位与服役、授田等诸项制度相关,事及全民,如今若想完全恢复,全不可能。陈冲便退而求其次,只想在军中重新厘定军爵,使俸禄决于爵位而非职位。陈冲心想,一旦再出现编制打乱的场景,即使来源杂芜,军职互不统属,士卒们只需根据军爵明辨地位,也能临时组织新军来执行军令,这便是最大的好处了。
整军自七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九月下旬,总算才勉强结束。而后关羽自河东前来就职,领着中军八师到上林苑周遭射猎集训。如此一来,当地的百姓又称呼中军为上林军。
转眼到了深秋时节,马上就是霜降了。气温最近也凉得很快,有些人只是添衣慢了些,便染上了风寒。有人说起张仲景以饺子治伤寒的故事,于是关中家家户户都煮起了饺子,街巷之间一时面香四溢,令路人极为陶醉。
这一日,陈冲在小宅中稍歇。此时正是午后,太阳微微西移,但阳光还是极为和煦,故而陈冲把竹榻搬到后堂无风的水井边,一丛粉色的寒菊旁,然后躺在上面,在眼上遮了块黑布小憩。年纪大了后,他的精力也大不如前,故而晌午时总要歇息两刻。
但正当他将睡未睡,意识模湖的时候,前院突然传来数人的脚步声,而后停住了,少顷,董白微微摇醒他,轻声唤道:“庭坚,庭坚。”
陈冲勉强睁开眼,见董白对他笑了笑,听她说道:“长文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陈群所来不是为了他事,而是因为一份表文。等陈群将表文原本交到陈冲手中,陈冲瞥了一眼开头,发现龙飞凤舞的“臣衡上奏”四字,顿时哭笑不得,他不由无奈地想道:“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啊!”
写这封表文的不是他人,正是尚书郎平原祢衡。文章的内容也非常简单,就是弹劾司隶校尉兼尚书令陈冲,与大将军兼并州牧刘备。表中直言他们近几年来对内把持朝政,专权独断,逼陷良才,自成一党,对外又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大损国威。
他又提起陈冲曾经的言论,说其承诺待天子二十之际,奉还帝政,如今期限已至,为何还不归政?细究这几年的失利,无非是因为国家君臣失位,纲纪不振,朝堂有重臣失德,才让民间争相效彷,怀有祸心,如陈冲灭门而不去职,张飞父死而不服丧,且保有贾诩、张绣等董卓余孽,失德已甚。
如果话尽于此,倒也罢了。只是祢衡写到兴处,还写道:“项羽重童,尚有乌江之败,陈冲一目,岂为赤县所归!”当年陈冲曾为董军射塌眉骨,不料今日竟被祢衡直接骂上了。后面还有讥讽刘备卖履出身,老革粗鲁,空有大耳,却不晓纳言从善等言语,陈群荀攸一流更是被骂得体无完肤,被嘲笑是“从屠沽儿”,意指卖肉说价的小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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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他还堂而皇之地附了一份联名表,名字并不多,但每位都是极出名的文士。诸如有“陈寔第二”之称的赵戬、陈冲亲自提拔的“茂陵白马”耿纪,甚至还有“荆北终军”魏讽等人。
即使是涵养极佳如陈冲,看完表文也不由生出几分怒气,但他随即以冷水洗面,很快又冷静下来。一面用毛巾微微揉脸,一面问陈群道:“祢衡现在何处?”
陈群答道:“上表之后,他便回家了。我听人说,他家连棺材都备好了。”
陈冲不由失笑,心想:这年头居然还能遇上有人死谏,真是不容易。随即又问道:“他是尚书郎,台中无有议论吗?”
陈群如实说道:“台中确实有议论,不过多是议论他上表的缘由,除此之外,再就是夸他文采过人了。”
原来祢衡入朝为官,一直自视甚高,在西京中佩服的不过是陈冲、孔融、杨修等寥寥数人而已。但陈冲一直忙于公务,所以他也就只与孔融、杨修交好。不料炎兴七年的大乱,两位好友竟皆因陈冲先后离世,这让他难以容忍,并以为陈冲无能。就连平素名士之间的相互清议,他也多贬否陈冲,笑其为瞎龙。
陈冲对他的所作所为早有听闻,虽并不打算追究,但也知道他早晚会上表,闹众人一个难堪,所以还为此提醒刘备。此时终于得见此文,陈冲又信口问陈群道:“他不会给霸府也发了一份吧?”
陈群苦笑道:“这是自然。”
果然,过了半月后,祢衡送往霸府的表文被法正送回西京,表文下刘备正面用朱笔批了八字:“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反面又用黑墨写道:“此人贼性难改,舌上有毒!尔若不杀,我不惜名!”
虽只有短短二十余言,陈冲已能想象刘备怒火中烧的模样,他又想起分别前刘备承诺不杀的言语,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叹息,他对法正说:“孝直久处晋阳边防,不得歇息,不如先在京中暂休几日罢。”
法正闻言便知陈冲用意,明白龙首是打算把此事拖过去,以不了了之处理。法正也向来尊重祢衡的文名,故而心下对陈冲的决议赞赏,继而非常识趣地笑答:“消遣就算了,不过听闻使君编练新军,颇有成效,我还打算去观摩一二呢!”
但祢衡上此表文,在政治影响上确实极坏,陈冲也不可能全无处理。微微斟酌后,陈冲改任祢衡为银川都尉,让他到满是叛羌的银川郡安抚羌民去了。至于祢衡的表文,陈冲将其表装在榻前,每日观看默念,以此励精图治,不负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