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山东战事告一段落,二月二十四日,董卓率大军回师长安。大军屯霸陵后,董卓领诸将入城,特选八千铁骑,拥汴水、河内两战中数百俘虏一齐进入长安。
当今天子年方十岁,由车骑将军皇甫嵩与前将军董旻率京中文武,升南城正南安门入西京,到安门之南龙首原,长安几乎倾城出动,从公卿自百姓,都受命到门前来一睹相国凯旋之风采。
只见骑队如云涌来,当前两百骑都跨纯色骏马,身着戎服,外披红色锦袍,持虎罴各色军旗。军旗迎风招展马蹄轻快地踏着隆隆之声驰过。再来两百骑,仍跨骏马披锦袍,鸣角而进。紧接着八百精骑成纵队本来,身披铁兜鍪,身披明光铠,持戟槊,坐骑马首待铁面甲,身披犀牛皮甲,似天神降落,长长的队伍威风凛凛地一路奔过。然后无数带刀捉仗武卫骑士涌来,冬日下,一片铁刃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虎贲军居中簇拥相国董卓,只见相国乘坐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虎贲中郎将吕布身骑赤兔马护卫左侧,新任东中郎将董璜身骑飞黄马护卫右侧,当真是气势汹汹,如彩云拥日而出,令人顿生敬畏仰慕之情。
关东联军俘虏数百人,多是关东有名有姓的大族子弟,此刻全都身着素衣,被无数背弓矢持槊戟的军士压制,站在驽马挽车之上,缓缓通过大街,在他们身后,还有上千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步卒挑在长枪上,人群中连忙发出欢呼鼓噪之声,一路目送俘虏斩级们远去。
等八千骑士尽数抵达安门前,相国的车驾在两行的百官公卿前停稳,董旻与皇甫嵩领着百官向相国下拜,随行的百姓见状,也赶紧屈拜,长安城南齐刷刷地拜倒一片。
董卓踏步下车,往四周望去,见低伏的人头仿佛秋收后的陇亩,目不能尽,不禁豪心潮汹涌,他先踱步走到车骑将军皇甫嵩面前,双手将其扶起,接着敲着他的手腕做厉色道:“义真可有惧耶?”
皇甫嵩起身笑道:“相国以圣德辅佐朝廷,大庆方至,皇甫嵩何怖之有?若相国强逞淫刑,则天下皆惧,又岂独皇甫嵩一人?”
董卓不料皇甫嵩如此回答,竟为之默然片刻,他颇不甘心,又问道:“义真,前载你我共征边章、韩遂,时人以为你优我劣,不知如今你再看来,谁为其上呢?”
皇甫嵩知他心结,只好顺着他说道:“自然是相国在上,我为其下。在下智识短浅,不能预料相国能有今日,这自然是我的短处。”
董卓听到顺耳之言,面色放松少许,他下令众官起身,又对皇甫嵩强作冷脸说:“这便是鸿鹄固有远志,但燕雀自不知耳。”皇甫嵩自若答道:“昔与相国俱为鸿鹄,不意相国今日变为凤皇。”
听到此处,董卓的冷面终于不能维持,他当着百官之面,哈哈大笑,显然芥蒂尽去,只见他握着皇甫嵩的双手,感慨地笑道:“我今天还能够不坠梧桐,多赖有义真你的功劳啊!”
皇甫嵩闻言低首,仍以恭敬回复:“倘若相国心存社稷,朝中愿意肝脑涂地者,又岂止皇甫嵩一人?”一番问答下来,他处处示弱,又不失风度,还多有劝谏之言,董卓也为之动容,夸赞他说:“义真确实是辅国良臣。”
凯旋礼后,朝廷论功行赏,以相国董卓击破逆贼,功盖周、曹,可比古之太公望,如今又值国家逆乱,当重赏以显朝廷明德,故封相国为太师,位在诸王之上。
而后又录前后功,太师以皇甫嵩第一,徐荣第二,张济第三,各赠封邑两千户至千户不等,拔擢徐荣为建威将军,张济为北中郎将,段煨与杨定为偏将军,其余参战将领各受赏金不等。
而后太师又为此赏宴,将太师府幕僚与诸将汇聚一堂。会上美酒佳肴,轮番端上,美姬蛇舞,令人目眩,众凉人不懂礼仪,劫后余生之下,在会上狂欢不止,四处可见太师旧将在会中来回串席,端着酒杯找人喝酒。
太师董卓高坐在主席之上,也对着身边的蔡邕与皇甫嵩两人劝酒,两人不好饮酒,董卓劝了两杯也觉无趣,他虽知礼仪,也有凉人旧习,权衡之下,他想起自己养的两只大雕,羽翼已经非常丰满,站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他便叫舞女都退下去,让人把雕放出来,割下几块生彘肩,扔到空地上喂给他们食用。那两只雕张开翅膀扑扇着,扑过去抢食,它们腿上都挂着沉重的坠铁,只能飞到半个墙高。两只雕一边扑腾,一边争食,扇起的风像旋风一样,殿上的灰尘都随风飞舞起来。
众人都观赏两只雕争肉,连太师的孙女董白都走出来观看,一旁的侍女劝了劝,太师便说无妨,将孙女抱在腿上,让她在自己怀中笑看。董白看了一会,俏脸忽而流下泪来,她说:“这两只鹰都是阿父买的,他生前最喜爱看鹰隼相争,可却永远见不到了。”
董卓听闻,也非常伤感,他转而对众人说:“我一生为国家东奔西走,平羌,讨黄巾,破韩遂,入东京平常侍之乱,如今又与关东诸寇对峙,便连亲族也因此遇难,可谓是忠心耿介了。可我如今年过五十,天下汹汹,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定啊。”
说到这里,他举起袖子擦拭眼泪,干脆便把双雕又收回笼房,对众人问说:“当下不过暂和于诸逆,我既负有太师之任,还当为国扫平关东,雄踞天下。只是放眼四海,皆是叛逆,我欲求一策,以复社稷,诸位可畅所欲言。”
这是把宴席改为军议了,若谋划能令太师满意,想必青云直上,建功封侯也不过等闲。于是各司纷纷上前奏议,不过太师听取下来,多数人的想法都是只鳞片羽,不成体系,唯有侍中李儒、尚书令王允、光禄大夫杨彪三人可以一听。
侍中李儒之言是,如今山险闭阖,山东纷扰,实无必要与其争锋,能为祸关中的,无非是并州刘陈,陇右韩马。如今刘陈扎根并州已逾数载,众近十万,不可仓促而下,而陇右韩马割裂,号令不齐,正可逐个击破,待凉州一平,相国尽复凉州铁骑,再下刘陈,则天下不足定。
尚书令王允之言是,如今山险虽平,却不可阖关自守,关西贫困,关东富庶,自世祖以来便是如此,更始自南阳灭王莽,光武从河北而平天下,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南阳乃天下第一大郡,拥口三百余万,为袁术所窃。而孙坚已死,袁术麾下,无善战之将,正当遣军攻之,而后南取荆益,以强秦之势,必能胜之。只是南阳乃光武帝乡,名族云集,当择高士为帅,故而他推举新任执金吾士孙瑞为南阳太守。
光禄大夫杨彪之言是,如今太师奉天子之令以讨不臣,正当广除奸贼之名,另遣忠志之士,再予郡守之重任,委以军国之大事,与贼子战之。若有取胜,则朝廷正可东出,便是不胜,叛军也当大受其扰。
这三言皆有可取之处,但董卓并不满意,以为想以此平定天下,总是有所不足。他见皇甫嵩在一旁沉默不言,便问他道:“义真,以你之见,我当如何举措?”
皇甫嵩本想韬光养晦,但董卓细问起来,他也不便沉默,只好说道:“以在下之见,明公若要平定四海,如今之策,唯有西抚诸戎,招纳韩马,南诏巴蜀,供以军资,而后主平晋地,方能重一华夏。”
董卓闻言颇有兴致,他再问道:“义真且细说之。”
“禀明公,朝廷如今仅据关中一隅,却养兵十万,实非长久之计。因此朝廷用兵,需得以急鼓狂戈,速平群小,盛诛蜂逆。明公若攻陇西,诸羌虽散,难以骤定,明公若攻汉中,秦岭天险,不可轻逾,而关东之贼,如今势大,又难以争锋。唯有并州有异,正是明公用武之地。”
“如何用武?以义真之言,并州山险环绕,皆是坚城,如何能速破?”
“此非众前明言之事。”
董卓顿时令宴席如故,他则与皇甫嵩到别院内交谈。皇甫嵩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说道:“并州虽有山险无数,实则人心不定。毕竟河东为其新下,匈奴本乃朝廷属国,其中又有白波等黄巾余孽,如何能与刘陈一心?只要明公先平西南两面,再将并州诸郡一一招揽,分而化之,便能一击攻取并州。”
“义真且试言方略。”
“陇西群小,胸无大志,太师可以高位迎之,则其自然欢喜,祸弥顿平。而刘焉重用巴蜀贾龙、任岐,方才安坐益州,虽奉朝廷之命,仍有不臣之心,太师可令一蜀地高士,以益州之事诱劝贾龙,则益州不足虑。”
说完西面与南面,皇甫嵩再说并州事宜:“而河东之地新附陈冲,我等只需以盛兵威吓便可,所需用心的,乃是白波与匈奴之事。匈奴如今为刘备所遥控,麾下多见匈奴狼骑,我攻大阳之时,极为棘手。”他语气稍顿,显然是回想起战事,“可匈奴本乃朝廷属国,朝中可遣一匈奴旧识,晓之以大义,令匈奴反复。”
董卓颔首赞成, 他笑道:“人选我一有了,只是白波之事如何?”
皇甫嵩闻言,露出得意的神色来,笑说道:“这便是天意庇佑朝廷,在下在弘农大破白波时,幸斩贼首郭大。郭大一死,想必对白波军心震撼极大,白波一军地处险要,毗邻离石,此时又群龙无首,正是我等乘虚而入,将其招揽的大好时机啊!”
这一言令董卓犹如拨云见日,他为之拍案大笑,紧握住皇甫嵩的双手,高兴道:“若此番事了,我能成千秋之霸业,皆是义真之功!此番事宜,我便尽数交予你了,事成之后,义真便是想裂土封王,又有何难?”
皇甫嵩露出苦笑的神态来,推辞说:“为国效力,何敢念赏呢?只愿明公能效霍光之故事,使神器幽而复明,社稷危而复安,在下也就无所求了。”
董卓本想让皇甫嵩再次做征并统帅,但见他如此神色,不免心中有了犹豫,于是私下里又去问李儒的意见。
李儒说:“在下此前推举车骑,乃是形势危急,无人可用,非车骑不可。但如今车骑位置微妙,又深得将士爱戴,如若再让他平叛立功,太师将赏无可赏,太师若想善终,不如启用徐荣为妙,他善断形势,为人谨慎,从无大败,太师让他做事,想必也放心得多。”
董卓颔首抚须称善。
由是按他谋划,令徐荣总领讨并事宜,徐荣接受命令后,先以张济负责联络白波事宜。张济再以其属吏李贽为使,扮作商人,秘密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