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多从众,然民心之所向,终究是和平而繁荣,知温饱、不闭户。”杜英回答,“这个过程或许会走很多岔路,或许会经历诸多流血牺牲和挫折,但是在盘旋上升的过程中,方向总是不会变的。
能使万民安乐,才是真正的方向,财富和权力汇聚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世家手中,终归只会引起底层的怒火。
星火即可燎原,阿元,现在余就是要掀起这能够把整个建康府架在火上烤的星星之火。”
马车中,一片沉寂。
郗道茂在心中默念杜英已经写好的第一张纸。
而新安公主托着腮看着杜英笔走龙蛇,天下大势、未来发展,似乎就真的在他笔下,在那略显潦草的字迹之中徐徐展开,收起来哭声的她,水润的眸子之中熠熠闪光。
最终还是谢道韫开口打破了沉寂:
“夫君如此笃定?”
“是啊。”杜英抬头,笑道,“那是因为余曾经见过一个千年未有的盛世。
那里的先辈们曾经为了同一个梦想而扛下了几代人的苦,那里的后辈曾经用血肉之躯抵挡滔天的洪水和大雪,那里的普通人也曾经用双手凿开道路通往每一个有人的角落,哪怕是崇山峻岭······”
“这也是盛世?”谢道韫狐疑的问道。
“是啊。”杜英郑重的点了点头,“天灾人祸也打不垮、击不溃、冲不散的时代,一个能温饱、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努力基本都可以成功的时代,可不就是盛世么?
人呐,要知足,知足常乐呢!”
谢道韫微微颔首:
“夫君所言在理。”
现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都已经糜烂到了骨子里,属于典型的天灾人祸一个都没有扛住,又有什么资格去笑人家呢?
看着杜英的神情,恍惚间她感觉,杜英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这般盛世,而是真切的见过。
他不是在幻想,而是在怀恋,怀恋那逝去的、未曾珍惜的旧光阴。
“阿元,期望余也能够缔造这般盛世吧,万民安乐、不惧灾祸的盛世。”杜英含笑说道。
握紧了他的手,谢道韫正襟危坐:
“愿与夫君携手。”
但她旋即问道:
“夫君掀起了这火,可是夫君又如何知道,火不会烧到自己的身上呢?”
杜英为之一笑:
“因为余也一样从百姓中来,亲眼见过了他们的苦,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而如果有朝一日余也失了本心、忘了初心,那么就让这火把余也付之一炬吧,能够成为这盼望能延烧千年的火里的一点儿柴,余也心甘情愿。”
盯着杜英的眼眸,谢道韫看了很久。
“阿元不相信?”杜英反问。
谢道韫摇头,又点了点头。
“何意?”杜英好奇。
“从未如此相信。”她回答。
——————-
建康府中的变乱,爆发的突兀且密集,以至于朝堂上刚刚坐定、正叹息着总算尘埃落定的衮衮诸公们,一时惊坐起、夜半也难眠。
谢安披衣而起,听着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问下人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郗超来访的消息。
然而等郗超赶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从后门走进来的郗超,怎么看都有些狼狈,身着布衣,头扎着小巾,就像是个家中伺候的仆从似的。
“已经临近宵禁,街上为何仍然喧闹不已?”谢安径直问道。
自三家齐入台城之后,在建康城的防务上也进行了分工,皇室保护台城,王谢各家保护乌衣巷、秦淮等世家居住区域,而剩下的城内城外防务则交给大司马,求得就是一个大家都不吃亏。
现在喧闹之声从城东、城西同时临近乌衣巷,说明是从平民区过来的,那就是桓豁麾下兵士没有能够阻拦的缘故了,因而谢安此时直接甩给郗超这个问题,有责问的意思。
郗超苦笑道:
“自朝廷于五日前清查建康府内和关中都督府有关联的商铺、报社之后,街坊邻里之间一直有人在煽动抗议和闹事,如今更是打出旗号,说朝廷剥夺了他们的饭碗、不给人活路,而且还说朝廷从未正眼看过平民之死活,所以号召百姓们都站出来,向朝廷要一个说法。
前两日还只是星星散散,兵马赶来就一哄而散,到了晚上更是偃旗息鼓。结果未曾料到,今日竟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人,并且喧闹不休······”
谢安一听就已经明白过来,这背后要是没有杜仲渊在煽动,他就把“谢”字倒过来写。
“煽动百姓,妖言惑众,杜仲渊还真是大胆包天!”谢安咬牙切齿的说道。
朝廷也只是铲除了关中在建康府的一些爪牙罢了,甚至郗昙、顾昌这些高层的人都没有敢动,大家还都客客气气的,没有想到杜仲渊就为了这件事,便掀起如此大的阵仗。
“他如何能掀动如此多的百姓?!”谢安旋即问道。
潜台词则是在问,这滔滔民意,汹涌澎湃起来,也总归是要时间的,郗嘉宾你便从未察觉?
“前两日就已发现有一些报刊在悄悄印制,不过因为这在之前的建康府也不是什么大事。”郗超皱眉说道。
最近忙于在朝堂上和王谢、皇室两方争夺利益,郗超的确对这些街坊邻里的小事疏于防范,当然也是因为他一过问得知,往日的那些小报小刊,多半都是记载的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当然也有一些男人喜闻乐见的“趣闻”,所以传播很广却没有什么影响力,大家都当茶余饭后的乐子而已。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殊不知今日他意识到不对再看那报纸,上面分明在字里行间宣扬着世家制度的腐朽和压迫,号召人们走上街头,抗议他们失去的饭碗。
感觉到谢安要甩锅给自己的郗超,果断的说道:
“说到底,还是之前建康府的战乱久久不能平定,民众生计已经一塌糊涂,无数人流落街头,屋舍的修复和重建遥遥无期,导致现在诸多无路可走的百姓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愤怒,要求朝廷给予合理的安排。”
谢安脸一黑,这岂不是在说他这当政的尚书没有办正事么?
当然,这口锅也得分给摄政的司马昱一些。
“杜仲渊······好本事啊。”谢安知道现在不是互相甩锅的时候,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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