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苑。
中海子龙船上。
帝后不可能久居帐篷中,隆安帝又因养心殿的阴影,不肯待在其余宫殿内,就只有搬迁至西苑湖上。
龙舟就如一座小型宫殿般,游弋在中海子之上。
尹后一身素淡的春衣,面上非但不施粉黛,甚至暗中还以处理过的姜汁抹面,这让她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
一场地龙翻身,砸断了隆安帝的腰椎,让他瘫痪在床,便溺失禁……
这样的晴天霹雳,虽然没有让他彻底萎靡不振,却也让这位英明天子,性格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本就生性苛刻的隆安帝,如今愈发严苛不近人情。
其实也能理解……
任谁命运如此坎坷,一心为了社稷黎庶,结果却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都不会心平气和。
而隆安帝能渐渐恢复理智,冷静下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只是连韩彬、林如海等从前的天子近臣,如今都愈发感觉到压力,天子仿佛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帝王。
尹后也愈发谨小慎微,处处做的滴水不漏。
即便是代天子持朱笔御批,也完全按照天子之意来落笔,不多一字,不减一字,更不多说多问。
朱批罢,就服侍隆安帝用药用膳,之后还要诵经祈祷。
数日下来皆如此,慢慢恢复成了取得隆安帝信任的第一人……
“娘娘。”
一满头白发但精气神看着很好的老人乘小舟渡上龙舟后,进殿内先与尹后见礼道。
尹后笑道:“荆相来了,里面请,皇上等着了。”
荆朝云躬身谢过后,又道:“娘娘也要保重凤体才是。”
尹后含笑应下,引着荆朝云往内行去,至龙榻边站定。
整个内殿,都被浓郁的熏香充斥着。
荆朝云当然知道这是为甚么,或许眼前的天子愈发严厉不近人情,便是为了维持帝王之威。
只是,又怎么可能维持的住?
眼下外面已经谣言四起,道天子得位不正,弑父囚母,获罪于天,才终得今日之祸。
这种传言,极有信众。
不然,为何单单天子罹受此难?
听说地龙翻身前宁国公贾蔷已经进宫预警,结果被天子错过,这难道不是天意?
帝王的根基,都因此动摇。
尽管林如海下辣手,很是处置了一批传谣之人。
可越是如此,士林清流私下里传的越狠。
市井百姓间更是如此。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怎么可能禁绝的了?
只不过这些事,都在瞒着天子罢。
荆朝云近来成为天子边的红人,起复为保和殿大学士,位份甚至还在林如海之上,与韩彬平齐。
当然,荆朝云至今未分管任何朝事,只在隆安帝身边听用。
但便是如此,对新党而言,也如鲠在喉,胆战心惊。
任谁都看得出,朝廷的风向,要变了……
“皇上,新任钦天监监丞张道子汇聚十八位精通风水相术的风水师,堪舆皇城风水后,发现皇城风水较国朝鼎定之初,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荆朝云见礼罢说道。
隆安帝目光森然,转过头遥望东侧皇城方向,眼中唯有厌恨,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方缓缓问道:“何等变化?”
荆朝云道:“自景初十九年,因皇城失火,焚烧了三大殿,工部建言,砌高墙以缓风势,故而皇城内城墙普遍加高。另外,皇宫里院院相套,再加上溪沟水流过于平缓,几乎成了死水,时日一久,便成了困顿紫薇之势。张道子甚至说……”
“说甚么?”
荆朝云叹息一声道:“张道子说,先帝之所以突然驾崩,便与此煞相干。”
隆安帝眸光波动了稍许后,问道:“如何化解此煞?”
荆朝云道:“九重深宫,若大兴土木改动,非十载不能建其功……”
“嗯?”
隆安帝声音如同冰渣子一样,沉声道:“十载?莫非要等朕也暴毙归天后,才能化解的了?”
荆朝云忙道:“皇上放心,张道子另有良策可化解。”
隆安帝沉声问道:“甚么良策?”
荆朝云道:“张道子带领诸风水先生堪舆京城各处,于西郊之处,发现风水盛地!彼处有连绵不断的西山秀峰,如玉泉山、万寿山、北海等,自流泉遍地皆是,在低洼处汇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有生生不息聚龙养脉之势!若是能在那里兴修一座园子,作为皇上避喧听政之处,对皇上将养龙体,有极大的好处!”
隆安帝闻言,却沉默下来,一旁尹后高兴道:“若果真如此,那这园子要修,一定要修!”
又看向隆安帝道:“臣妾知道皇上知道国事艰难,心疼银子,想多留些给百姓买粮食。可臣妾这回要任性一回,便是将家俬都变卖了,砸锅卖铁也要给皇上修!”
隆安帝看了眼尹后,目光柔和稍许,却也是一闪而逝,问荆朝云道:“要多少银子?”
荆朝云道:“老臣当时就叫来工部侍郎,并请来内务府营造司的掌仪司,仔细算了番,按张道子他们的规置,约数三百万两上下。”
听闻此言,隆安帝嘴角抽了抽,尹后也哑口无言。
几十万两她还能想想法子,三百万两……
砸锅卖铁都不够。
却听荆朝云笑着道:“皇上、娘娘莫忧,这笔银子,臣以为不必动用国库。臣知道,皇上爱民如子,绝不会为了园子耽搁百姓的生计。可这笔银子,皇上自己就有!”
隆安帝看着荆朝云,漠然不语。
荆朝云历三朝相二帝,几番起落的人,此刻看着隆安帝的目光,也不禁心底发寒。
他忙道:“臣绝非妄言,皇上,您莫非忘了皇家钱庄?”
隆安帝闻言皱了皱眉头,一旁尹后轻声道:“荆相,天家对皇家钱庄并无插手之权。不是不能,天子为天下至尊,若想办,甚么事办不得?但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就乱了分寸,不可轻为。”
荆朝云笑道:“娘娘贤明如此,当真为天下之幸。不过,老臣从来最重规矩,又怎会去破坏规矩?”
尹后闻言笑道:“那荆相所言之意是……荆相,皇上龙体乏了,快要歇息了,你有话就直言。本朝不是景初朝,皇上也不是先帝,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皇上圣心独运,也不需要臣子循循善诱。”
这话让荆朝云眼角跳了跳,再看向隆安帝,忙跪地道:“是老臣昏聩了,罪该万死。”
“说正事。”
隆安帝先是赞许的看了尹后一眼后,冷冷说道。
荆朝云道:“就老臣所知,宁国公贾蔷将内务府钱庄转为大燕皇家钱庄后,对先前内务府钱庄所承诺的股本股息仍然承认。按他的算法,钱庄分十成股,一成股又分一百份股。一股本金二万两,每年股息分红三千两。而天家,独占六成股。按贾蔷给出的算法,一年分红就有一百八十万两!”
一旁尹后迟疑稍许提醒道:“荆相,贾蔷许诺的分红,是三年之后。如今那钱庄都还未运行……”
荆朝云笑道:“虽未运行,可年前不是已经给宗室发过一回红利了?他也曾承诺,今岁就会发些股息,这总没错罢?”
尹后闻言没有开口,暗中皱了皱眉头。
话虽如此,可还没等内务府钱庄开门,朝廷就将人赶了出去。
内务府钱庄落到李时手里,一文钱没挣到,还赔了几十万两。
这会儿拿原先的承诺来兑现,着实不厚道。
只是,尹后自知不能再为贾蔷说话了,不然是祸非福,对贾蔷如此,对她也如此。
见尹后不开口了,荆朝云笑道:“其实贾蔷若是不同意,也不当紧。臣去化缘,去寻出这三百万两来。只是,这皇家钱庄,就得拿出来。老臣知道此事必会得罪宁国公,但为了皇上的龙体,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老臣虽死无憾!”
隆安帝淡漠问道:“荆卿准备从何处化缘?”
荆朝云笑道:“晋商。晋商原就是国朝最先操持钱庄的商人,拿皇家两个字去换,老臣相信,绝对能换回三百万两,甚至更多些的银子!”
隆安帝闻言,沉默稍许后,看向尹后,淡淡道:“皇后怎么说?”
尹后笑道:“若是旁的事,臣妾自不敢多嘴。但涉及到皇上龙体,臣妾自然责无旁贷。稍后就书信一封,加急送去给贾蔷,叫他尽快将银子拿出来。天大的事,也迈不过皇上的龙体!”
隆安帝缓缓道:“也别三百万两了,先叫他拿一年的股息,剩下的,明年再给。”顿了顿,却又摇头道:“先别急,去请林如海来,朕问问他的意见。”
说话间,眸光阴冷。
……
“放烟花?放甚么烟花?”
运河上,贾家楼船一前一后扬帆行驶着,此刻已是夜深,跟到这边儿来的凤姐儿等了许久也未等到放烟花,因而忍不住问道。
未想贾蔷比她还纳罕,反问了句。
凤姐儿恨的咬紧后牙根,道:“先前连放了三晚上的焰火,怎么着,老娘来了就不放了?”
见她气的脸都黄了,一众姊妹们吃吃笑了起来。
黛玉没好气的轻轻敲了贾蔷一下,道:“人家怀着身子呢,你仔细气出个好歹来……”说罢同凤姐儿道:“果真没了,不是你来了才不放的。”
“噗嗤!”
一旁宝钗生生笑出声来,姊妹们也无不捧腹。
凤姐儿颤着手指了指贾蔷,又指了指黛玉,“悲惨”道:“你们两个……真是夫唱妇随,合起来欺负我这个小寡妇!”
众姊妹快笑疯了,探春笑的一喘一喘的,道:“二嫂子你疯了,你多咱成了……你疯了!”
闫三娘看着热热闹闹的这一大家子,当真熨帖之极,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没了。
不过,她虽享受此刻的家人感觉,却也知道,她不会在这里待许久。
她终将归于大海之上,这是她的愿望,也是她的使命。
望着坐在一堆女儿家中间笑意吟吟的贾蔷,闫三娘目光都快化了。
大海是她的战场,是她向往之地,但从今天起,这个男人所在之地,才是她的家。
“砰!”
“啪啪啪!”
船只行驶至两岸没了烟火的狂野之地时,忽地,一束烟花升空,绽放出千百点星光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