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公,运河上可是有三十万漕丁,尤其是扬州以北到岭东德州一段,这些年受白莲、天道、拜香教等邪-教渗浸勾连,一旦事发,就是窜天的大火。”
“老杜,这些我知道。皇上现在任了陈如海为江南藩台,李尉为江南臬台兼领东南海关,明年等黔中的事了后,准备把魏国显挪到两浙去,还可能派三明先生坐镇江宁。老杜啊,皇上的意思还不明白吗?”
“任公,我就是明白皇上要整饬东南,大动那边的勋贵世家,所以才担心。”
“老杜,还有些事,不知你有没有连在一块想。覃老先生,憋着劲,攒着力,准备推行两件大事。一是在江南和两浙重新丈量土地,重修鱼鳞册;二是将江南松江、苏南、常锡三府的赋粮改从苏南府太仓刘家港上船,走海运直解塘沽港,再走西河、北运河直抵通州。”
说到这里,任世恩摆摆手,阻止了杜凤池跃跃欲试的开口。
“老杜,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还有两项大事要推动,一是官绅勋贵同赋税,二是摊丁入亩。”
“同赋税?”杜凤池问道。
“是的。太祖太宗皇帝吸取了前盛朝官绅勋贵钱粮堆积如山,国库却无钱银粮食平乱,最后国破朝灭的教训。定下铁律,官绅勋贵,无论举人官吏,还是公侯国戚,一律按章缴纳田赋实税。只是太宗皇帝为了收揽人心,规定官绅勋贵赋税减一半,十五年后再与民同赋税。”
“可是十五年过去,这优待一再延续,已经上百年了。皇上没得耐心,准备废除这一优待,官绅勋贵一律与民同赋税。”
听到这里,杜凤池脸色有些难看,强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继续问道:“任公,那摊丁入亩是个什么章程?”
“就是所有的丁税平均摊入田赋中,征收统一的地丁银,不再按人头征收丁税。加上丈量土地,查清各处地亩多少,按亩均摊税赋。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
杜凤池猛地站了起来,可是看到任世恩的那张处惊不变的脸,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又缓缓地坐下,喃喃地说道:“此前没听覃阁老有这些主张,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任世恩淡淡地说道,“你没听到最后一句吗?无地者不纳。”
深山古刹的晨钟在杜凤池的脑子里敲响,所有的暮色和迷雾,都在钟声中被驱散。
“既然百姓不再被土地依附,不用缴纳人头丁税,那么只要无地,入城去他乡都没有关系了。此前岑益之跟我说过,我们几家合伙在松江等地搞的大工厂,除了泰西改良的机器和工艺,还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原来是岑益之给覃阁老出的主意。”
任世恩悠然地感叹道:“覃老先生,此生的楷模就是前盛朝的秉正公。他现在能得皇上信任,君臣同心,秉政革新,当然希望做出一番更大成绩来。”
杜凤池听出任世恩话里的意思,覃北斗不仅想让国库多增加银子,完成皇上交待的重任。更想做出超过前朝新政首辅秉正公的政绩来,好青史留名。而皇上对能够增加赋税的新政一律支持。
于是大家一拍即合,就有了这些能叫天下动荡的革新举措来。
“放松对户籍的控制,种地的和手艺工匠从而可以自有迁徙,自有出卖劳动力。这一直就是岑益之心念念的。想不到他不声不响,居然真让他给弄成。洛儿果真说得没错,他对天下人的心思私欲,看得无比通透。就连皇上和覃北斗,也不例外。”
杜凤池默然想着这些东西,思绪万千。突然间,他想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于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任公,隋黎檀不是等闲之辈,也知道春熏楼的背景,偏要去那里商议如此机密之事。肯定有蹊跷。”
“没错,是有蹊跷。改海运,直接砸了漕丁的饭碗。加上江南两浙的勋贵世家们煽风点火。老杜,你说会不会乱?”
“肯定会乱。江淮、岭东一带的漕丁,早就蠢蠢欲动,就差一点火星子。”
“三十万漕丁乱了,淮安城的漕运总督丁世儒弹压得住吗?”
“任公,丁世儒榜眼出身,人品学问不错,实务也勉强应付得过去。可叫他弹压三十万乱民,真没那个本事。”
“老杜,运河一乱,西边挨着的寿王爷,会不会出来搅合?”
“寿王爷是个不安分的主。江淮岭东的那些香教、白莲教、天道教,十股有六股背后藏着他的黑手。运河一乱,江淮、岭东就乱,他再在河阴暗中作祟,京师和直隶,就跟南边断了往来。仅仅剩下一条海路。”
“老杜,这就对了。隋黎檀故意在春熏楼商议机密,就是要把一些消息传到我俩的耳朵里。”
“任公,你是说隋黎檀故意抛出三十万漕丁和寿王来,让朝廷焦头烂额,没法去管东南的勋贵世家。”
“没错。这就他们的毒辣之处。朝廷要想平定漕丁和寿王的祸事,兵源不是问题,缺的就是钱粮。届时运河陆路全都切断,勋贵世家们就能在东南坐地起价,待价而沽。上一回他们想着让豫章的乐王来上这么一遭,不曾想李洓纶连洪州城都没出,就被昱明公师徒堵着门收拾了。”
“这回,他们是势在必得啊。”
杜凤池迟疑一下,说出另外一件秘密,“任公,内班司两浙所探知到,前些年两浙出现一支香教,原是白莲教余孽。后来日益坐大,信徒数十万,遍布江南、两浙和闽海。”
“德熙十八年,内部突然发生火拼,其中两支北迁去了江淮岭东,分成拜香教和天道教。留在东南的改称天理教,奉自称天帝第四子的旦余琦为教主。总坛迁往浙西衢州府三省交界处的江郎山,更加神秘莫测。”
“在下在江宁时,费尽千辛万苦,折了几十位好手,终于探知到天理教一些内幕。它的信徒不增反减,只有二十余万,但核心黄带子教众有四五万人,分东南西北四翼十六路。每路设都检点一员,前后左右检点四位。上面再分前后左右四军师,吏、户、礼、兵、刑、工六曹值。”
杜凤池看了看任世恩,最后咬咬牙说道:“任公,在下还查到,那旦余琦与长林侯关系密切。在下的密探偶尔探知到,长林侯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是旦余琦的亲妹子。”
“长林侯夫人?就是岑益之在水月庵查出来,只好女色的那位?”任世恩问道。
唉,自从出了那件事,京师地面上的人,只要提到长林侯,就会提起水月庵和他那位口味独特的夫人。
“是的任公。”
“这就是他们的依仗啊。要是价钱没谈好,连东南都给你搅乱了。”
“那这几件事?”
“一并报上去。老杜,等这些破事发作了,我们再禀告,就死无葬身之地。”
“任公,可是我琢磨着,这事报上去,要是皇上叫都知监和我们内班司想出对应举措,该如何办?”
任世恩想了想,笃定地说道:“赶紧问问你那位义女婿。我觉得满天下能跟盛国公父子俩掰掰手腕的,只有他们师徒俩了。盛国公父子俩,昱明公,我都看得明白,唯独你那位义女婿,我现在还是雾里看花啊。”
杜凤池想了想,点头道:“好,明天我叫人星夜赶去荆楚,问问岑益之。”
“嗯,老杜啊,跟岑益之通气这事,你知我知,岑益之知,不能第四个人知。”
杜凤池想了想,凝重地点了点头。
正弘帝看到内班司和都知监的情报,震惊地不敢相信。
“任公,这是真的吗?”
“回皇上的话,奴才把内班司和都知监的情报,两相对照,又拿了余杭织造、江宁织造、浙西闽北矿监等处镇守太监的密报,各处细节都对得上。”
“混账!丧心病狂的混账!朕的父皇,优待二十年,就养出了这么些玩意来!”正弘帝拍着桌子大骂道,脸色煞白,刚说完话便猛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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