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世恩眼睛微微一眯,厉声道:“不知道我的规矩吗?”
“小的不敢!小的知道干爷爷在这宅子里不见闲人。只是这洪名爵送来一张纸条,说干爷爷看了后就自然明白了。”
牙牌太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道。
“纸条?呈上来。”
任世恩接过纸条。只是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展开后上面只有一个字:“青”。
看到这个字,任世恩眼睛闪动几下,转过头来,慈眉善目地说道:“芷儿,我有些累了,想休憩下,你去别处耍一耍。”
“知道你有要事,我先走了。”置公公撇撇嘴,转身离去。
“把洪管事请来。”等置公公的背影消失,任世恩对牙牌太监说道。
“小的洪名爵,见过任公!”
洪名爵四十多岁,长得一脸的富态,一双眼睛格外地精神,就跟只机灵成精的猫儿一样。他被引到屋里,当即就跪拜在地,行了大礼。
“你今儿来咱家府上,贵主人有什么要事?”任世恩淡淡地问道。
“回任公的话,鄙主人说,青词已经写好了。”
“给我。”
洪名爵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份帖子,双手捧着举过头。小火者连忙接过,呈到跟前。
任世恩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青藤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一篇文字,字迹法度谨严、体态端庄,风格清秀俊雄、运笔道劲流畅。
细细看了一眼,任世恩一时愣住了,嘴里忍不住喃喃地念道:“...气分清浊,孰知阴阳之隔;痛彻肝胆,却甚生死之苦。应天命却分阴阳,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生死,心为之伤。”
念着念着,任世恩突然眼睛里闪过寒光,冷然道:“贵主人揣测圣意,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世恩的话说得很平淡,但是语气里透出的寒意让洪名爵后背发冷,仿佛穿着薄纱夏衫被罚跪在冰天雪地里。
他跟随洪中贯多年,知道眼前的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头,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平日里不声不响,可是一旦开了口,连内阁的阁老都要小心听着。一旦发了狠,自家老爷就算是这朝中有权有势之人,也免不了家破人亡。
洪名爵强压着心里的畏惧,微微颤抖着声音答道:“回任公的话,我家主人说,六年前,他正是江南藩台。”
屋里一片寂静,过了几十息,洪名爵的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一片,然后汇集成水滴往下落,掉在地上摔成一瓣瓣的。
“贵主人有心了。”
听到这话,洪名爵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万丈悬崖边上拉了回来,三魂六魄总算是全部归了位。他伏在地上恭敬地答道:“这是鄙主人该做的。”
等小火者把洪名爵带走后,任世恩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手里的这篇青词,许久才喃喃地念道:“‘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皇上啊,都六年了,你还记在心里啊。”
置公公从花厅离开,看看天色,刚麻麻黑,眼珠子一转,挥手招来任府管事任泉道。
“老道,我要出去耍耍。”
“我的爷,你想去哪里?”
“去我们家的春熏楼看看。这会正是生意好的时候,得去看看,那些伙计们接待客户用不用心。”
“好咧。不过咱们得知会陶佥事一声。南城虽然被淘汰干净了,可毕竟还是龙蛇混杂,您要是出了事,小的死上十回也不够赎罪的。”
“行吧,等我换身衣裳,马上出发。”
置公公一行人七位,分坐两辆马车,来到南城天桥地区中心位置的春熏楼。
这里灯火通明,彩映千姿,置身其中,如临仙苑天阙,有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南城天桥区改造基本完成后,顺天府通判胡思理上书,请求将南城的宵禁取消。
内阁斟酌了一番。
一来南城原本就属于外城,那里住的都是普通百姓,从前朝开始就有夜市。取消宵禁,影响不到其它各城。二来一群在南城置办产业,参与改造的权贵们在暗中使劲。
于是内阁也就顺水推舟,批复准允。
整个南城就成了不夜城,尤其这天桥地区,可就成了不夜城的菁华部分。
春熏楼挂在任府名下,是集吃饭喝酒品茶听曲为一体的大酒楼。一共四层楼,占地近三十亩。
刚走近就可见锦绣重重,富丽堂皇,画梁雕栋,巧夺天工。
跟其它五栋楼一样,春熏楼也挂起了五色灯球,映在一起,如珠如霞,连绵不绝。
马车直接开进马厩里,置公公一行人在这太阳晒不着,大雨淋不到的地方下了车,沿着通道直接进大厅。
旁边是轿厅,分左右,中间隔开。坐轿子的达官贵人,男的进左边,女的进右边,各自分开。下了轿子也直接进大厅。
挨着马厩轿厅旁边,有处大排档,专门招待马夫轿夫喝茶吃饭。
置公公带着一行人进了楼,只见一楼大厅,二楼雅座,三楼贵宾阁,处处满座。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看着这繁华鼎盛的样子,置公公那张樱桃小嘴都乐成上弦月。在他眼里,这哪里是客人,都是会走动的银锞子。
哎呀,这几个肥头大耳,一开口就点了店里最贵的天山葡萄酒。这不是银锞子,这是黄灿灿的金锞子。
知道少东家来了,春熏楼掌柜的连忙跑了来,见了礼后说要给收拾一间清静雅致的贵宾房,被置公公阻止了。
“给我在一楼东厅里找一张桌子就好了,不用什么雅间贵宾房,挣钱要紧。”
“好咧,少东家,你这边请。”
一楼东厅的环境比西厅要好些,这里摆了二十多张桌子,间隔没有那么密,互相之间还用屏风隔开。
置公公满怀欣喜地坐了下来,点了几个爱吃的菜。等着上菜时,听到旁边有人在嚷嚷着。
“岑国璋他们一伙又抖起来了。”
置公公在嘈杂声中听到这个名字,猛地一激灵,侧耳倾听起来。
“可不是啊,胡思理,夏自省,林泽友,还有那个全春芳,都是岑国璋的狐朋狗友,帮他看住天桥这块肥肉。前些日子,被御史弹劾,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豫章大捷,又抖起来了。”
“呜呼哀哉,胡思理明明一介二甲进士。全春芳,虽然国子监出身,可回家中了乡试,这次恩科春闱又中了进士,清贵秉正之辈,怎么就跟岑国璋、夏自省、林泽友这些杂佐白身们厮混在一起,真是斯文扫地!”
“是啊,原本还以为天桥地区会被改造成楼阁参差,石叠水重的清雅之地。想不到却成了这酒池肉林的醉生梦死之地,我满吸一口气,全是铜钱膻腥恶臭味。”
听到这里,置公公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如此嫌弃,干嘛还要来?看你们喝得这么痛快,肯定是打着公干的旗号来公款消费的!”
只是他还想听听接下来这些斯文败类要说什么。再说了,人家上门就是客,其它都可以嫌弃,真金白银不能嫌弃。
置公公强压着心头的气愤,继续听着。
“听说这里寸土寸金,日进斗金,光这春熏楼,一天进钱柜的银子是这个数。”
“五十两?”
“五十两,还不够这上下三层楼上百盏灯的灯油钱。五百两!”
“嘶-嘶-”置公公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忍不住泛起得意之色。
呵呵,五百两,你们胆子太小了,还得往上说。一天一千多两银子的流水,刨去乱七八糟的支出,起码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盈利。一年下来有十几万两银子,真正的一个聚宝盆。
可只是五百两银子的进账,就让隔壁桌子上的这些人羡慕嫉妒恨。这么好的事,怎么没我的份!
于是这些人的话,越来越酸,越来越刻薄。这些难听的话钻进置公公的耳朵里,把他的肺都要气炸了。
“听说这春熏楼东家是任公的亲戚。”
“什么亲戚!哼,我听说是他的**,卖批眼换来的...”那个猥琐的家伙话还没说完,一件茶碗飞过来,砸到他头上,一声惨叫后头破血流。
原来置公公气愤难当,直接一茶杯摔了过去。
“混账!”这桌的几个人,应该是京里某些勋贵子弟,平日里嚣张惯了,那受过这份气。马上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陶佥事像座铁塔似的拦着他们,不声不响地递过去一份身份驾贴。
“什么玩意?”几个人根本不想看,嘴里骂骂咧咧地要冲过去,把置公公好好收拾一顿。只是其中有一位老成的,看到陶佥事那不惊不惶的样子,心里一声咯噔,连忙拦住同伴,接过驾贴一看。
“金吾卫仪鸾司指挥佥事陶会通。”
念完这行头衔,几个人立即停住了骂骂咧咧。
金吾卫,负责皇城宿卫,皇上侍卫仪仗。但它还有一项职能,明面上负责京城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爵位者的护卫,实际上是监视这些文武百官和公侯勋贵们。
一旦发现有谋逆、刺探宫禁等威胁皇权、危害朝廷的不法行为和言论,可奉旨不经三法司直接逮捕审讯。
所以金吾卫在民间和地方,名气远不如内班司和都知监,但是对于京城百官和勋贵们,却是如雷贯耳。
带头大哥挤出几丝僵硬的笑容:“自己人,自己人。”
陶佥事和气地一笑,语气冰冷地说道:“滚!”
几个人正要转身走,置公公在旁边晃动着玉葱一般的手指头,尖着声音说道:“让他们给了饭钱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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