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再老朽的朱棣,那也是永乐大帝朱棣。
一个死在北伐马背上的永不服输的钢铁直男,大明的天气之子哪会轻易向岁月低头,朱棣信手将镜子往地上一甩,嘿的一声冷笑,“老了么?”
镜子四分五裂,一如朱棣这些年难得休养起来的仁慈。
狮子终究还是露出了獠牙。
可这獠牙还没散发出血腥味道,门外就有护卫道:“启禀陛下,建初寺来人求见。”
朱棣愣了下。
姚广孝消息这么灵通,这么快就来给朱瞻基或者是给黄昏说情了?
面不改色,“宣!”
片刻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碎步进来,不敢直视朱棣,跪下行礼后,不待朱棣询问,匆忙道:“启禀陛下,姚少师可能不行了。”
朱棣看着殿前的男子,愕然。
不是来求情的。
是不行了?
从过了永乐十六年的春节,姚广孝的身体就每况日下,反倒是建初寺的另外一个老和尚张定边,身体硬朗的很,看样子再活个几年没问题。
殿前的男子就是当年姚广孝从苏州阊门带回来的少年,取名姚继,如今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因为大明人才短缺,又是姚广孝的义子,所以朱棣给了他一个官。
东宫左春坊左庶子。
太子东宫几乎是仿造朝堂结构,左春坊相当于门下省,负责侍从规谏,左庶子是左春坊主官,加上姚继以前是太子陪读,只要太子登基,姚继将来注定会走入朝堂中枢。
说白了,朱棣就是希望姚继能像姚广孝一样,姚广孝辅佐自己,你的义子就辅佐太子,从这可以看出朱棣对姚广孝的情义。
在封建君王中,这是极为罕见的信任。
信任归信任,先前那一刻,朱棣以为姚广孝是想给黄昏和朱瞻基说情,那一刻他心里极其暴怒,不过先前有多暴怒,此刻就有多愧疚。
也不想想,自己才拿到章折,姚广孝怎么可能知道北固城那边的事情。
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朱棣愧疚的心里,浮现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又想到自己已经白发丛生,姚广孝也垂垂老朽,越发悲呛,起身,“去建初寺!”
康宁急忙对内侍和护卫大声道:“陛下摆驾建初寺。”
话音未落,朱棣就道:“微服罢。”
去见老朋友,没必要大张旗鼓,多年好友,你摆驾过去给谁看呢,姚广孝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张定边?
更没必要,这老和尚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元末第一猛将了。
建初寺。
朱棣走入院子,就看见老和尚张定边坐在树下,默默的喝茶,一手拈动着佛珠,甚是宁静,诧然问道:“你和少师这些年在一起,就没一点情分么?”
这个时候,铁石心肠也该有点悲戚罢。
张定边抬头看了一眼朱棣,起身,按照佛家礼仪行礼,答道:“从那里来,去那里去,人生一世,皮囊一生,恰是解脱,恰是幸事,和悲之有。”
朱棣:“……”
算了,也不去计较,毕竟张定边现在算是真正的佛家,但又没达到姚广孝的高度,在姚广孝眼中,所谓的四大皆空,其实恰恰是四大皆不空。
当你在意四大皆空,那便是一个不空。
追求的反而是不需要追求的。
朱棣一直对这个道理有点迷糊,觉得有点绕口,不过又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道理,越过张定边走向姚广孝的禅房。
张定边在后面道:“陛下,姚少师说过,人总有一死,不过是回归天地而已。”
朱棣愣了下。
回首看着张定边。
张定边低宣一声佛号,低头。
朱棣沉默了一阵,感触良多,“可朕不修佛,朕有七情六欲,朕只知道,朕的好朋友即将驾鹤西去,朕很伤心,朕更伤感,因为也许要不了几年,朕要要去追随先皇了。”
张定边叹了口气,不语。
无话可说。
因为你面对的是大明天子,你所谓的佛理,在天子皇权面前都不值一提,张定边叹气,是他发现在朱棣的身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老气。
这个马背皇帝,也终于倦怠了么?
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大明的永乐陛下生出这样的感触?
吱呀~
像猫爪一样挠在心上的木门摩擦声响起,惊醒了床上那个垂垂老朽的老和尚,曾经的恶虎形象已经涤荡无存,反而有了一些慈祥。
姚广孝挣扎着要起身,被朱棣按了回去,“躺下吧,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姚广孝便躺下。
房间里一时间有些安静,只有姚广孝沉重而浑浊的喘息声,檀香缭绕间,朱棣依然感受到了一股枯朽的味道。
许久,朱棣才道:“我们都老了啊。”
姚广孝愣了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棣看他神情,笑道:“我是说真的,我们都老了,不知不觉,我都已经五十八了,即将迈入花甲之年,而你今年也八十三岁了!”
八十三啊……
有多少人能活到这个高龄。
姚广孝倒三角眼中的慈祥倏然间散去,又浮现阴狠之意,“陛下,是二殿下又在折腾,还是太子殿下按捺不住了?”
能让朱棣这样一个不服输的人生出一股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触,只可能是发生了什么让他的感情遭受重大打击的事情。
而这种事情,只可能有两个人能做到。
郡王朱高煦和太子朱高炽。
朱棣想了想,觉得不应该瞒着老朋友,轻声道:“也许是老二,也许是老大,但问题出在太孙身上,漠北那边出现的蚍蜉义从,有可能是太孙豢养的私军。”
姚广孝懂了。
难怪陛下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被自己最疼爱的孙子摆了一道,偏生这个孙子再怎么折腾,朱棣也不可能杀了他,朱棣的心里不难受才怪。
姚广孝毕竟是黑衣宰相,沉默了很久,喘息声极重,显然身体已经负担不起太久了,这是真正的日暮西山,但还是强提了一口气,道:“太孙在瓦剌,黄昏也在瓦剌,此事大概和黄昏脱离不了干系,黄昏此子,野心之大,已超越微臣的想象,微臣早些年实在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但大概猜到绝对不是追求皇权,直到之前微臣看到地球仪,心中才隐约有个想法,也许黄昏想要的不是在大明的皇权,而是大明域外的皇权,这大概就能解释漠北的蚍蜉义从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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