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王畿出手
王阳明在传立学说的时候,其实已经参考了道家与佛教的一些说法。但是本质上,王阳明的学问还是儒家的。
他的逻辑很清楚,心即理,心是一切根本。知行合一,心中有一念发,就是知,而心中这一念,也是行。如果心中一念发出来的是恶念,就应给却克服,从源头上去掉,如心中有一念是善念,就应该去扶助。从心头上做到扬善去恶。这就是本体工夫,也就是一个致良知的过程。
王阳明也承认,有一些人,是天生资质就好,根本不用废话,一点就通,一说就透,如王畿这样,这个克制功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到了王畿这里,只重本体不重工夫。也就是说,王畿觉得只要悟通本体,下面就一通百通了。
如果说在王阳明这里,心学是有顿悟渐修两条路的话,那么到王畿这里,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顿悟。
这也或许是心学在王畿手中,传播日广的原因,因为,他严重的偏向了佛教禅宗的思想了。
禅宗能成为佛教之中最后的赢家,将其他的宗门全部打倒,原因有很多,比如禅宗的思想内核很多都是来自于中国,是一个本土宗门,而是从印度传来的。但是最重要的大概是禅宗太简单。
一声顿悟,似乎都有了。
净土宗还要念阿弥陀佛才能在西天留位置。而禅宗一声顿悟,就能成佛了?
当然了,这并不是否定顿悟。毕竟有些人的确很聪明,有些人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也很有可能忽然开窍,顿悟了。这都是有的。但是这种自己的感受,别人很难清楚。你是真顿悟,假顿悟。
似乎但凡能学会几句机锋。说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成高僧了。门槛之低,太适合附庸风雅的人们了。
而今王畿就是这样的。
并不是否定王畿自己对心学的理解。毕竟能被王阳明选中,王畿绝对是当时顶尖的人才。但是王畿不想想,天下如他那样的才几个。他这样一刀斩断,只要本体,不要工夫,其实就是本体工夫都不要了。
所以后世很多学者都批判王畿,说他的学问,根本就是逃禅。
而周梦臣以正统阳明学去参考,自然听起来百般不是滋味。正在周梦臣还在思考一个问题,那是他自己搞错了,还是王畿这边有了新变化还不知道,这个时候,王畿讲学也讲得差不多了。
看上去效果很好。
王畿讲学多年,对这种活动在熟悉不过了。不像周梦臣还要做很多准备。而且苏州又是王畿多次讲学的地方,也是王门传播最广的地方之一,可以说,王畿一呼百应。下面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王畿目光扫了一眼周梦臣,话音一转,说道:“今日也讲得差不多了。说两句题外话。”随即两句题外话,一下子将矛盾对准了周梦臣。
首先是,王畿用朱熹的学说,将气与理的关系阐述了一遍,然后以心即理,理生气,推导到心无外物,这也是王阳明的观点,严厉的驳斥了某些是非不明,哗众取宠的人。
周梦臣心道:“你不如点我名字。”
不过,周梦臣本来就准备迎战,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王畿这样不留情面。毕竟周梦臣在后面留了论战的时间,而不是现在这样不留余地。这样一来,已经重重的得罪了周梦臣。
讲学之中互相辩驳,不过是学术上的分歧。有些人学术上是对头,但并不妨碍他们平日里是朋友了。比如湛若水与王阳明。他们两个互相切磋,一直是有一些观点不能相容。但是并不妨碍两个人是好朋友一辈子。
而今王畿今日这个举动,有一点点上升到私仇之上了。
周梦臣早有准备,甚至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样他不用找什么人挑事了。
只是,他细细一听,顿时觉得棘手。
王畿这个人怎么评价都行,但是决计不能说他没有学问。他反驳周梦臣的气在理先,也就是王廷相的气本论。真是洋洋洒洒,挥洒自如,无数观点喷薄而出,在周梦臣看来,是有很多强词夺理的地方,但在儒家语境之下,一时间周梦臣找不道可以反驳的点。
并不是周梦臣觉得自己没有道理,而是他披着儒家这一层皮,限制了周梦臣的发挥。几乎所有一切论据都要从儒家学说中找。周梦臣除非掀翻这个体系,否则在儒家这个体系中,周梦臣根本驳不到王畿。
是的,周梦臣这些年学问见长,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但是问题是,王畿是何等人。他是半个屁股坐在王阳明传承上的人,是王门座主,二代掌门,虽然他这个二代掌门,不被很多同门支持,但不妨碍他的地位。
作为一个本来天资聪慧,又得名师教授,沉浸在儒学之中六十年的老者,周梦臣那一点点的儒学修养,对外能称上大儒,但是对王畿还是不够看的,特别是在基本儒学问题上的。
在儒学这个框架之中,王畿的辩才,可谓虎步江东,天下无双。
周梦臣心中暗道:“不管了,事实会证明一切的。”周梦臣强制给自己打气,觉得自己的学问乃是最符合物理事实的。王畿可以辩倒他,但不能否决事实。
周梦臣这样想,还是太天真。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对错与否,并不是对错本身,而是在于制定规则的人是怎么想的。
王畿会将自己下降到周梦臣的维度,与周梦臣辩论,周梦臣的理论与实验,符合不符合物理现实,这就太天真了。
王畿将气本论批了一个够,这对王畿来说,简直是不用动脑子的。毕竟气理之争,从宋代就有,王阳明在的时候,也与王廷相,罗顺钦做过谈论,如此经典的题目,王畿岂能没有专研过,这并不是他针对周梦臣。而是儒学大部分题目,王畿其实都研究过的。
不过,下面的事情王畿也要稍稍费些脑子。
因为周梦臣那些数学物理的东西,王畿听不懂。所以,他稍稍耍了一个花枪。说道:“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这一段是出自屈原的天问。
王畿说道:“少读天问,知天地之悠然,诚不是我等可以妄测的,自古以来,有不少人,以数解道,或曰梅花,或谓奇门,还有什么四柱,易算,层出不穷。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此等虚妄之言,不能登大雅之堂。谁能相信,日月大小是能测算出来?却不知道太阳几斤,太阴几斤?”
王畿如此一说,下面顿时哄堂大笑。
周梦臣紧紧握住了手,脸上颜色不变,心中暗道:“失策。”
王畿言语之间,轻描淡写的将周梦臣所以数学计算,纳入算命卜卦一流。将对自然物理倒向不可知论的方向。其实周梦臣有办法辩驳,真正让他感到伤心的是下面的学子。
王畿明明是胡言乱语,为什么下面都欢迎?
周梦臣心思一转就知道了。
因为他们也听不懂,可以说,他们并不知道周梦臣讲得是什么?即便昨日有几个物理实验很好看,但也是就看一个热闹。并没有很深的感悟。王畿本身就代表权威,他这样一说,似乎也代替他们否定了他自己自我怀疑。不是他们不懂数学,而是这数学本身就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