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苍苍,曙色微茫,晨曦静静越过山岗,在城市上空撒下薄薄的青光,太阳隐在山后,东方的天空,霞光万丈。
曙色印在宇文府粉刷一新的外墙,泛出莹莹的白光,一阵清脆的开锁声之后,府门哗然洞开,府中彻底醒来。
天周皇帝年迈之后,睡眠极少,时常在极早的清晨对外传旨,平城的王侯公卿,便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宇文化成迈步往书房走去,院中不时走过忙碌的仆人身影,回廊旁边的偏院里,不时传来柳依依深深的咳嗽,还有墨香压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咒骂,间杂着宇文豹无奈叹息的声音。
恰才走到回廊,门吏匆匆进内禀报:“大人,宫中来人传旨!”
宇文化成精神一振,整整衣帽便向府门走去,传旨的正是安公公,见宇文化成跪好,便极其清脆地宣道:
“宴国皇长子慕华若离出使我国,示以交好之意,我大朔本是礼仪之邦,并无穷兵黩武之好,朕甚盼早缔盟誓之约,着令太尉乞伏仕为朝廷钦差正使,司徒宇文化成为钦差副使,代行缔约事宜,望卿等勉力为之,钦此!”
安公公宣完,向宇文化成拱手一揖,便带着从人打马飞奔而去,留下宇文化成独自僵在原地。
万方馆主持接待外国使臣,却隶属胪传寺,胪传寺卿正是司徒下属,对外接待交往,谈判缔约,一向是司徒府责无旁贷的差使,自己对此次谈判,也做足了准备。
可一纸诏书,自己成了副使,褫夺了自己的权力,看来皇上对自己已是厌憎至极,之所以保留官职,只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丝面皮。
他无力地起身,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向书房走去,却见元庚匆匆地准备出门,宇文化成木然问了一句:“这么早?去哪里?”
元庚小心答道:“少夫人食欲不振,咳嗽不止,今日痰中似乎有血,我去寻郎中。”
宇文化成突然脸色通红,歇斯底里,咒骂道:“都是娇惯的!哪有那么多毛病!食欲不振就不要吃!咳嗽让她憋着,请什么郎中?自己在家养!扫帚星!少公子院中之事,以后让墨香做主!”
元庚目瞪口大,大气不敢喘,见宇文化成逐渐走远,想想觉得不妥,便抽身去寻宇文豹,宇文豹早饭后却已经出去了。
又去佛堂寻冯氏,见冯氏正在打坐,叹了一口气,便抽身往回走,却被冯氏叫住了:“你去哪里?”
“回夫人,少夫人病重,老爷不让请郎中,我去寻小姐。” 元庚如实答道。
“不要去扰他们,让他们过自己的日子,你去寻郎中,万事有我。” 冯氏闭着眼,平静地吩咐道。
宇文化成心中怨恨,毕竟不敢违旨,稍事准备便带着从人,坐轿到了万方馆。
乞伏仕已等候在此,见是宇文化成,忙拱手迎接,嘴里客气道:“圣命难违,想不到皇上是这个旨意。”
宇文化成淡然一笑,诚挚地说道:“都是朝廷的差使,不分你我,老臣唯太尉马首是瞻!”
乞伏仕忙谦让道:“司徒大人休如此说,我虽是正使,司徒大人汉学大儒,还要多多仰仗。”
宇文化成捻须笑道:“你我同朝为臣多年,大人太客气了,此次差使不是大问题,宴国比我们急于缔约。”
乞伏仕笑道:“司徒大人所见极是,宴国最大的敌人,不是同宗同源的朔国,而是南方汉人政权,他们偏安江南,现在急于平定西南叛乱,一旦缓出手来,又要大唱北伐的高调。”
宇文化成会心一笑:“汉人北伐,已是天下笑话,不过宴国占了孔孟之乡,便是揭了汉人遮羞布,哪怕为了堵天下人之口,他们也要尽力收复。”
说完将手一让,示意乞伏仕先请,乞伏仕却不愿占先,便与他同进,嘴里笑道:“因此,老臣与司徒大人所见一致,宴国更着急!”
正如他二人所料,双方首轮谈判便基本达成一致:
两国以实际所控为边界,逐步撤回前线兵力;
宴国承认朔国对原州的占领;
朔国不再追究太子战死之事;
双方交换战俘;
两国缔结盟誓,互不侵犯。
慕华若离带着若颜、孔镶从议事堂缓缓走出,向万方馆后园走去,按外交惯例,使臣驻跸之处,便是他国领地,因此,万方馆后园已是宴国护卫值守。
进入后园,三人显得格外轻松,若颜便感慨道:“朔国如此无礼,如此重大之事,也不派个皇子出席。”
若离轻轻笑道:“颜儿不学无术!一个太尉、一个司徒,及得上我国的左丞相与右丞相,地位极高,不算失礼的。”
孔镶却蹙眉说道:“想不到谈判如此顺利,此间不会有诈吧?”
若离并未立即回答,却是径直走进一片松树林里,万方馆后园是一个极大的所在,虽然没有殿宇楼阁,但因为是朝廷脸面,修建却十分精致,整洁宽敞的砖房瓦舍,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松柏林中,显得格外幽深静谧。
若离在林中一处亭子站定,忧郁地说道:“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对我们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我又何尝不知道天周的难处。”
若颜却显得很愉快,笑问道:“天周有何难处?”
“朔国东征,看似讨了便宜,其实天周被困并州三个月,落下一身毛病,他自知命不久矣,急需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以便平稳传位。” 若离淡淡地说道。
若颜也是一笑:“看出来了,平城这些大臣,一个个都疯了,还不是皇子夺位闹的!看来此次缔约应当不是难事!不过大千岁,你想收服慕华文锦,怕是没戏!”
若离笑问:“为何?天周如此打压,他难道毫无怨言?”
孔镶接口说道:“我与公主那晚前去拜访,言语之间几次试探,他似乎与天周颇有默契,很是享受目前的日子。”
若离自失地一叹:“父皇也断言,此事不可为!倒也无妨,若能在他与天周之间再打入一枚钉子,也不虚此行。”
若颜心中不忍,忽闪着眼睛问道:“大千岁为何锲而不舍,与他作对?”
若离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许久才说道:“不知为何,我始终认为此人是心腹大患!”
若颜扑哧一声笑了:“他如今一介平民,如何是宴国大皇子的心腹之患?”
若离静静地看着她,慢慢说道:“颜儿,人之分量,不在官职,而在气质,东征之时,他以皇帝名义祭拜圣人,又下令士卒落单之后,可就地投降,并放下豪言,要平定中原!
你们未曾发现,他自己或许也不自知,他所思所虑,竟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不,他的志向比皇帝深远,竟是要平定中原、统一华夏!“
若颜与孔镶已经听呆了,久久不能言语,沉默许久,若颜才说道:“你倒是懂他!我听了一身寒栗呢!还别说,他跟大千岁的气质,倒有几分神似!”
孔镶已是信了,喃喃说道:“我父亲说过类似的话,孔镶已经深信不疑!”
若离却突然一笑,自嘲道:“我们魔怔了,哪有那么容易?有多大的志向,就需付出多大代价!就怕他承受不起!朔国朝中有这么一个人物,对我宴国不是坏事!”
停了一下,他又爽朗地一挥手,说道:“我亲书一封请帖,孔郎、颜儿,你们亲自去下帖子,请他明日下午到馆中一叙,无论如何,先唱他一出群英会!”
谈判如此顺利,乞伏仕也心中高兴,便邀宇文化成同去宫中回禀皇帝,宇文化成却心中索然,向他拱了拱手,便告辞回府了。
乞伏仕带着从人飞马至皇宫请见,被告知皇上正在服药,宦官将其带至御医馆旁边、皇家书办坊侯见。
宫中规矩森严,不奉旨不得随意走动,乞伏仕不敢出门,便往里面打量,却见众多的书办忙忙碌碌,正在编撰宇文化成主持的《东征史诗》。
他不由心中暗笑,宇文老儿倒会拍马匹,搞这些虚套子逢迎皇上,甚觉无趣,又走到房间尽头,隔墙听旁边御医馆动静。
却听见御医医正柳生景相正在训人:“这么没眼色?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掩住口鼻!皇上年事已高,体气虚弱,经得住你们带进去的病气?”
乞伏仕心中暗叹:柳生医正照顾皇上,真是无微不至!
便见安公公出来传话:“太尉大人,请至东偏殿侯见。”
宦官进来传话之时,两位皇妃正在服侍天周进药,璧妃坐在床边,手拿药碗,一勺一勺喂他吃药;鄢妃跪在榻上,用手绢帮他轻轻插嘴。
天周心中温馨,便感慨道:“难为你二人了,这都是宫女该干的事,你们也不怕染了朕的病气!”
璧妃笑道:“皇上哪里话,宦官、宫女毛毛躁躁,如何及得上我们姐妹仔细。”
鄢妃也笑道:“哪里就过了病气!民间倒有风俗,有人病了,家人嫌弃,进出都掩住口鼻的!皇上只是体虚,哪里有什么病气?”
天周哈哈大笑:“得贤妻如你二人,朕怕不会长命百岁?好了,更衣吧,安德庸,告诉乞伏仕,朕东偏殿见他。”
秃发玄护着天周从后宫出来,走进东偏殿时,乞伏仕已在殿中跪下,见皇帝前来,又在地上重重碰了三下头。
皇帝便命平身,乞伏仕起身之时,却用袖子掩了口鼻,天周一愣,仿佛不太相信,便直直地看着他,却见他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脸上似乎还带了恐惧。
天周勃然大怒,心中狞笑一声,却克制了,只淡淡地问道:“今日谈判进展如何?慕华若离是何等样人?”
乞伏仕掩着口鼻答道:“回皇上,谈判进展极顺,都是按皇上指示的方略推进,皇上真是料事如神!那慕华若离,依臣看来,也算豪杰,且是极受慕华孤信任,臣看慕华孤已经将其视为太子!”
天周见他手掩口鼻,又提到太子,心中更是不悦,便快速说道:“暂且如此,把盟约细则呈上来朕看,你退下!”
乞伏仕心中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对皇帝拱手一揖,便掩着口鼻退了出去。
走到天街,还未出宫门,秃发玄大步追了上来,与他并排而行,却不说话,乞伏仕不禁感慨道:“左兵卫不愧练武之人,脚步这么快的。”
秃发玄笑道:“我刚下值,不是在下脚快,太尉走得太缓了。”
乞伏仕抬头看了看天,已到正午时分,自己也笑了,便试探着问道:“我见皇上不悦,心中惊疑,倒走得慢了。”
秃发玄武人心思,毫无心机,见他落寞,忍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太尉为何以手掩住口鼻,难道怕染了皇上的病气?”
乞伏仕吓了一跳,匆匆说道:“这如何敢?如能染走皇上的病气,而使皇上龙体康愈,是臣的福分,我是在御医馆听见柳生景相训斥御医,不要把病气传给皇上,才有此举。”
秃发玄倒是心中一沉,随即奇怪地说道:“御医今日全部在后宫,为皇上会诊,只柳生医正中途出去查方,他训谁?”
乞伏仕当即一惊,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