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中原,已是胡人的天下,胡人开化虽晚,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尊孔尊孟,重用读书人。汉人朝廷退守南方之后,中原大地,再次成为文人云集、文明荟萃之地。
几十年来,佛道升天,直入庙堂之上的情形不再重演,和尚,又变成了秃驴,道士,又变成了牛鼻子,方士油锅里炸的,不再是倔强的读书人,而是油饼子。
没有和尚腾云驾雾的筋斗云,没有道士驱使黄巾力士,想去诗一般的远方,就得用腿去量,不是人退,就是马腿!
仪仗从并州出发,文锦便拿出当年东征时的二杆子精神,搞了一次极限行军,从并州到广固,一个月的路程,十日便到了。
文锦不过想试一下雪地追风的脚力,展风飞却以为他心中有鬼——想见若颜公主。
那是,若颜公主,想想,都得劲!
后果就是,除了雪地追风,所有战马都拉跨了!
都是青年骏马,头两天,男女之间还有心思耳鬓厮磨,接头交尾,到广固城外之时,几乎只有雪地追风还能五腿直立。
母马们便含情脉脉看着雪地追风,仿佛他是马中的文锦公子,它却只对公马流口水,龇牙咧嘴,围着公马兴致勃勃,跃跃欲试,公马们都很紧张,搞得睡觉都不敢躺卧,坐着睡!
距城十里,内廷尚礼监便出城传令,仪仗在城外休整一夜,明日若离殿下亲自郊迎十里。
明眼人都知道,若离就是太子,只是没给名号而已,按规定,皇帝是万岁,皇子都可叫千岁,但自从若离叫大千岁之后,其他皇子便不再自称千岁。
若离殿下郊迎十里,那是除皇上郊迎之外,最高礼遇!而皇上郊迎,据城外115岁的黄大仙回忆,这辈子只知道皇上娶了无数老婆,没听说皇上郊迎过谁!
即便衍圣公进广固,皇上也不会郊迎。
当然,衍圣公也不会来广固,他也怕皇上不郊迎,
没面子!那就不如不去。
展风飞听说若离殿下郊迎十里,差点没吓晕过去,好悬!差点让自己家属,郊迎自己的头颅!
他再蠢,也知道郊迎的不是自己,而是文锦,便会同尚礼监的官员,把文锦打扮得团团簇新。
此时此刻,文锦若是伸手要他夫人,他也会拱手相送,还好,他还是光棍,还好,文锦对他本人没兴趣。
曙色微明之时,展风飞派出的护卫,便流星快马似的往来奏报,
“报,若离殿下已出王府!”
“报,若离殿下已经上路!”
“报,大千岁已出城门!”
晨曦越过山脊之时,最后一匹探马回报:“大千岁仪仗已至前方峪口,片刻即到!”
“列阵,摆仪仗!” 展风飞立在长亭之外,古道正中,大喝一声:“谁他妈拉稀摆带,老子给他立旗杆!”
“粗鄙!” 文锦心中暗骂一声,缓缓从亭中走出,来到展风飞身旁,轻轻拍拍他肩膀,展风飞不解,疑惑地看着文锦。
文锦往旁边摆了摆手,展风飞会意地笑了:“将军放心,咱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便闪到路边。
日出破晓,太阳喷薄而出,万丈霞光,如云中烈焰一样。
一阵祥和的音乐,响起在前方雪地里,俄顷,滚滚仪仗,迎着东方的太阳,越过山间峪口,向长亭徐徐迫来。
前阵,十六骑纛旗,十六骑节钺,十六骑斧瓜,十六骑戈缨。
中阵,前后十六名宦官,手执拂尘拱卫,
正中,便是慕华若离,杏黄的袍服,四爪的龙纹,风中飘飞的冠带,都是杏黄的颜色!俊朗的容貌,坚毅的眼神,看着长亭的方向,露出淡淡的笑意。
身后一左一右,跟着慕华若颜,孔镶。
若颜一袭紫裙,雪白的玄狐披风,雪白的领子,映衬雪中的俏颜,千娇万媚,只头上金黄的头巾,显示高贵的公主身份,灿然的杏眼,有桃花的风韵、梅花的高洁,看着离离独立的文锦,眼中有丝丝忧郁。
孔镶一身玄色服饰,脸色如雪地一般苍白,不时看一眼若颜与大千岁,再看一眼前方的文锦,默默想着心事。
后阵,一百名全甲护卫,红缨红甲,白盔白马,长戈如林,矛尖如映!
既是仪仗,也是护卫,
铁翎甲士!
长亭外,一箭之地,仪仗停止,后阵甲士向前,越过前阵,与展风飞带回的护卫汇合,在方圆之地立地警戒!
若离驱马,率若颜与孔镶徐徐向前。
展风飞疾步至若离马前,单膝下跪,上身挺直,右臂平胸,禀道:“标下展风飞,奉命护卫文锦将军回京,缴殿下钧旨!”
文锦迎风而立,肃然不惧,心中鄙视,装什么犊子,老子弄死几个太子,还不跟玩儿似的!
尚礼监司胪轻喝一声:“乐止,入长亭,摆酒!”
若离忽然朗声大笑,从马上一跃而下,马鞭轻轻拍了拍展风飞:“好奴才,起来吧,差使办得不错,一个月路程,十日便赶到,有点霍去病的意思,即日起,你升前将军,专一护卫王府外围。”
展风飞起身,隆冬天气,竟有暖烘烘的感觉,心中春水涌动,春潮排空,文锦这二杆子,还真是福星!
扭头吐了一下舌头,好险!若文锦不来,又是个什么局面?不经意摸了摸脖子,还好,还在!挺结实!
若离径至文锦身前,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便联袂往长亭走去。
“不用理会这些虚套子,今日与文锦相聚,我们行朋友之礼。” 若离笑道,还是那么爽朗。
文锦心中不屑,该装的都装了,又开始表演谦谦君子,好比家财万贯的富豪,手拿一锭金子,对街边乞丐倾诉衷肠:其实,我还是怀念从前,那些贫穷而又纯粹的日子。
虚伪!
却诚挚道:“文锦孑然一身,千里亡命,何敢劳大千岁亲自郊迎。”
终究,老子还是一条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若离不语,只笑语盈盈拉着文锦进了长亭,在榻上分宾主而坐,若颜带着孔镶,款款走入,左右相陪。
若离双手举杯,邀四人同饮,爽然道:“今日为文锦接风,你我同饮此杯!”
文锦千里亡命,今日终于再见故人,若离虽然摆谱,毕竟也是隆重欢迎自己,一片赤诚之心,便心中酸热,再也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多日孤独愁闷、恨意滔天的情绪便要喷薄而出,在故人面前一吐而尽。
终究忍住了,万千之语,化作淡淡一句:“文锦谢过诸位!”
孔镶毕竟善良,见文锦强忍悲痛,也心中不忍,便安慰道:“锦郎不必太难过,暂且安顿下来,治好身上伤痛再说。”
良言一句三冬暖,文锦暖暖地看着孔镶,微笑道:“谢孔郎惦记,我身上的确还有一枚箭尖,尚未取出。”
“这倒不算什么,回头我派御医去你府中疗治。” 若离微笑道。
“我府中?” 文锦不解。
“是的,” 若颜轻轻道:“若离说,让你住他王府,或是我公主府中,倒是方便照顾,却会让你有寄人篱下之感,便为你单独准备了府邸。”
若颜眸中湿润,忧郁地看着文锦,眼中有担忧、有怜惜、还有坚定的信任,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忽然下定决心,决然问道:“锦郎往后如何打算?”
孔镶吃了一惊,忙阻止:“公主不必如此着急吧,锦郎刚到,能有何打算?”
“不,锦郎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们不必瞒他!”
若颜冲孔镶摆了摆手,却对文锦断然道:“征宪皇帝晓谕天下,纳宇文燕为贵妃,大婚之日定在八月十五!你有何打算,我们可以帮你!”
沉默,天地空灵,寂静无声。
文锦怔怔地看着若颜,眸中平静,如鸿蒙初生。
“我只要她活着!”
许久,许久,文锦喃喃道。
仰头,满饮一碗烈酒。
看着若颜耸立的双峰,峰下平坦如削的平原,文锦忽然奇怪地问道:“你二人大婚多年,为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公主下腹还是一马平川,衍圣公夫妇,难道不急?”
峰回路转,拐弯太快,若颜来不及反应,脸却率先红了。
“请锦郎指教!” 孔镶为此事困扰多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便脱口道,临出口,生生将一句锦郎费心,改成了锦郎指教。
若颜刚要呵斥,文锦已经开始传道:“不要只是换姿势,时辰也是极重要的,晨初、午未、卯末,也可尝试,我试过,管用!”
“展风飞,滚远一点!” 若离突然暴喝一声。
亭外,是慢慢远离的脚步,亭中,传来展风飞吃吃的笑声。
若离稳重,却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心中却暗惊,此人之心胸,真有吞吐天地的器宇!一眼看破征宪的圈套——日子定的如此靠后,不就是想让文锦飞蛾扑火?
能有什么打算?心字上头一把刀罢了,调侃若颜与孔镶,只是想隐藏,心中那把刀而已!
忍辱方能负重,
豪杰!
孔镶还在计算时辰,若颜已经愤然起身,腮边的红晕,如朝霞一般美丽,一脚踢飞脚边坐榻,怒道:“没心没肺,亏你还有心思调侃。”
便跨步往外走,见孔镶无动于衷,便呵斥:“你还不走,难道想听闺房密术?”
盛怒的美颜,如风中的玫瑰。
文锦却神色阴郁,呆呆看着手中的酒杯,淡淡道:“我悲痛,日子并不会好过,我开心,日子也不会因此而更坏,公主,何不淡然一点?”
随即起身,双手打拱,对若离躬身一揖,诚挚道:“大千岁用心良苦,文锦都记心中了!”
若离不语,只挽了他的手,徐步向亭外走去。
仪仗入城之后,渐渐拉开距离,文锦慢慢走到了最后,展风飞纵马来回穿插,有意无意之间,便靠近了文锦,在马上左摇右晃,见左右无人,便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文锦。
文锦正在感慨广固的市井,比平城确实略好一点,见展风飞递纸条,便不解地看他一眼。
“在下名刺,” 展风飞小声道:“平城所有青楼,五折优惠,五星以上花魁除外。”
文锦奇怪地看着他,嘲笑道:“展护卫逛青楼,竟是要付钱的?“
展风飞不可思议地看着文锦,眼中充满了五体投地的钦佩,怪不得他连公主都敢调侃,原来是青楼任我行。
高山仰止之下,脱口吟道:“子曰,白嫖者,你是我师焉!“
文锦更加奇怪地看着他,完全不可理解,大街之上,偶尔尿急,青楼的茅厕比较干净,进去小个便,就要打折,宴国的法律,果然严苛!
仿佛不经意之间,文锦小声问道:“展护卫可否为我打听一个人?”
“何人?”
“可风!”
“十日之内,听我消息!”
展风飞毫不在意,一口答应,见若离越来越远,便叮嘱文锦一句:“广固城中,有任何麻烦,找我便是,只是,不要招惹左丞相府的人。”
便纵马,向若离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