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若颜讲述,慕华询不太相信,若离已经深信不疑,却并不说话,仰头吞了一口酒,随即起身慢慢踱步至房外,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便在院中踱了几步,回头见满禄一身寒气,还在门外值守,便笑道:“你回房歇息吧,天寒地冻,不必在此苦守。”
满禄笑道:“小人不冷,大千岁尽管放心,小人在此值卫,无人胆敢打扰。”
若离笑笑,不再理会,径自走回房中,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慕华文锦,他竟与父皇见识一摸一样,父皇撤兵解围,便是担心两国以倾国之力,相互搏杀,以致亡国灭种;他半途放回衍圣公,其见识也与父皇如出一辙。”
若颜便道:“扰乱京师,奔袭孔府,便是逼父皇回军,文锦再暗示慕华博,让其丝丝配合,化解这一场泼天大祸,从他千里奔袭之日起,所有战局,都在其设计之中。”
慕华询心中忧虑,蹙眉说道:“这慕华文锦,当是我宴国死敌。”
若离也道:“这正是我忧虑之处,我本有机会杀他,却放了,他也有机会杀我,也放了,真是奇了。”
慕华询嘘了一口气,忧虑地说道:“这正是老臣所虑,殿下对其惺惺相惜,可谓用心良苦,若他有狼子野心,岂不是我心腹之患。”
若颜不屑地一笑:“右丞相多虑了,文锦也是性情中人。”
若离下定决心,突然说道:“今日先如此,颜儿惊吓半日,也早点歇息,我明日一早进宫,禀明颜儿之事,求父皇赦了你。”
稍停一下,他又咬牙说道:“再请示父皇,我只身入平城,再会慕华文锦。”
若颜忽然心绪高涨,也笑道:“大哥休慌,待孔郎伤势见好,我们一起去,我不仅想见见文锦,还想再会会宇文燕。”
慕华询却蹙眉笑道:“恐怕没那么容易!殿下和公主与皇上父子同心,家国一体,这点误会不值一提,可那慕华文锦身为朔国之臣,擅自做主,与敌国暗通款曲,又以天周之名拜圣人,都犯了人臣之大忌,他这一关,不好过啊!”
若离哈哈大笑:“右丞相真是悲天悯人,就是怕他轻易过关,本王才要再加一把火。”
若颜随即明白,怒道:“大哥,你无耻!”
若离却突然正色说道:“颜妹放心,大哥不是卑鄙小人。”
第二日早上,慕华孤大开正殿,接见若离,若离心中诧异,往日单独召见,不在偏殿,便在御书房,今日父皇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听完若离陈述,慕华孤沉默不语,一直定定地看着若离,若离心中惶惑,不明所以。
许久之后,慕华孤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山卑一族之精华,尽在我慕华一支,离儿,知道朕为何今日在这正殿之中,单独召见你?”
见若离轻轻摇了摇头,慕华孤便又说道:“论天下豪杰之士,当然要郑重其事!记得朕曾经说过,慕华文锦与你,是当今青年豪杰,朕也不得不庄重其事。”
若离赶紧跪下回到:“儿臣如何敢当?”
慕华孤笑笑,起身走下御座,说道:“起来吧,陪朕去逍遥渡走走。”
若离起身劝道:“父皇,天寒地冻,逍遥渡又临水,北风透骨凉的,当心冻坏身子。”
慕华孤笑笑:“离儿,朕虽不是青年豪杰,身体还是健旺,若无寒风割面,何来万丈豪情。” 说罢,已经踱步走了出去。
若离赶紧跟上,从御座旁角门走出正殿,绕过台基,顺着殿后台阶徐徐走下,便是一条长长的林中大道,两边密林之中,树叶早已落尽,树枝挂满残雪。
路上积雪虽然扫得干净,路面依旧湿滑,若离便与宦官一边一个轻轻扶了慕华孤,慕华孤甩掉宦官,命其远远跟着,只让若离扶着自己,边走边说:“比起你的见识,朕倒更喜欢你昨日对颜儿之事的处理。”
若离心中一颤,便问道:“父皇都知道了?”
慕华孤淡淡一笑:“宴国之谍报体系,表面上是颜儿统筹,朕今日给你透个底,其实还有一套网络,可谓谍中之谍,精中之精,牢牢握在朕之手中,天周启用一个乞伏桑平,摧毁宴国谍网,便以为高枕无忧,他那是做梦,朕这套深喉网络,丝毫无损。”
若离心中发寒,却说道:“难怪父皇耳目如此灵动。”
慕华孤叹了一口气:“朕也是逼不得已,为君之道,不得不如此,唉,朕既是人君,也是人父,军国大事固然重要,你们兄妹和熙也必不可少,若谦昨夜进宫,让玉妃要朕的龙须,说是自己炼药。”
他突然慈祥地一笑:“呵呵,这孩子,他既不说破,朕便成全他这番兄妹之情,几缕胡须,朕有何不舍?”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逍遥渡口,湖面已经结冰,又有零星的雪花飘下,北风略湖而过,果然如刀似割。
天地晦暗一片,通往后宫的木桥,离离索然,慕华孤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曦这孩子,他与颜儿一母同胞,让朕何其失望。”
若离赶紧劝道:“若曦一心为国,父皇似乎不必求全责备。“
慕华孤似乎很享受冷冽的北风,又顺着湖边慢慢踱步,嘴里说道:“离儿,你还是太忠厚,朕并未怪他举发若颜,只是若颜被囚,他竟无动于衷,心也太忍了罢。”
他突然又说道:“他也不想想,朕让慕华询作右丞相,仅仅因为他回不了原州吗?“
若离便道:“儿臣知道,温丞相为相多年,朝中文官,尽在其掌握,父皇是想让右丞相分其权力。“
慕华孤说道:“算是说对一半,更要紧的是,温明凯与若曦,走得太近了,右丞相与你知心,也利于你掌握朝局。”
若离心中感动,眼眶便有些微湿润。
慕华孤见他如此,拍拍他的手,说道:“你有见识,有心胸,有担当,有孝悌,朕是放心的。”
若离心中激动,虽然寒风割脸,却满面通红,强压了激动的心情,转了话题,笑道:“父皇,儿臣想便装入平城,再会会那慕华文锦。”
慕华孤停住脚步,顿了片刻,开始往回走,说道:“那年颜儿去柔然游历,回来说起文锦,说他有志废除奴隶交易,更是要阻止胡人内战,我便觉得此人胸怀异志;此次战事,他运筹帷幄,解两军死局,入孔府、祭圣人、拜老师,足见其心胸广阔。”
他突然停住,期许地看着若离,问道:“离儿,你知道你与他之间,有何差距?”
若离摇了摇头,慕华孤便又说道:“放眼中原,胸怀天下,吞吐河山之志!离儿,你去平城,与其为友,朕是支持的。”
若离狡黠地一笑:“父皇,儿臣可不是为了与其交友,儿臣是为了在他与天周之间,插一根刺。”
慕华孤心中嚯地一跳:“你要除了他?”
若离眼中波光一闪:“不,儿臣要收了他!”
慕华孤一愣,随即纵声大笑:“我慕华孤之子,终究不输于人,他有吞吐河山之志,我儿尽收天下豪杰,不过,朕不能准你所奏!”
若离一惊,疑惑地问:“父皇,这是为何?”
慕华孤轻轻一叹:“慕华文锦固然是人杰,可你的安危也是极重要的,父皇如何能让你冒如此大的风险,离儿你要记住,即便有天大之益处,若是要冒天大之风险,那就不值。”
若离轻轻辩解道:“若不冒天大之风险,又何来天大之益处?”
慕华孤又慢慢往回踱步,笑道:“离儿,你不在高位,看不透全局,越是低位之人,越是甘冒风险,越是高位之人,越是寻求安全,贵为人君,便已得到天下至大之益处,为何还要冒险。”
若离醍醐灌顶,才惊异地发现,父皇今日一直在教自己为君之道,心中温馨感动不已,便笑道:“儿臣还有一计。”
慕华孤笑问:“何计?”
若离笑道:“明年那达慕之会,让颜儿提前邀请文锦,他二人旧曾相识,那文锦必然答应,儿臣到时多带护卫,与颜儿、孔镶同去,我国与柔然一向交好,父皇再请柔然皇帝派兵暗中保护我等,可保万无一失。”
慕华孤想了片刻,笑道:“此计倒可以考虑,再用朕之深喉,将消息放给天周,离间他君臣二人。”
若离笑道:“儿臣与其结为良友,待他君臣反目,我再乘虚而入。”
慕华孤甚为嘉许,忽然抬头看了看天,惊问道:“已到午时,孔镶不知有无好转?”
若离便大声招呼远处宦官,宦官快步跑过来,若离问道:“有没有前来报信的护卫?”
宦官笑答:“回大千岁,早就来人了,护卫不敢靠近后宫,奴才见陛下与大千岁父子相谈甚欢,不敢打扰,护卫还在前殿等着讷。”
若离一挥手:“快传!”
片刻之后,护卫匆匆跑了进来,至二人身前跪下禀道:“禀皇上,禀大千岁,孔镶公子今日早上服了汤药,不到午时已经醒了过来,御医说已无大碍,只是还要将养一段时日。”
若离便问:“禀公主了吗?”
护卫答道:“回大千岁,已经派人去了。”
若离一挥手,护卫躬身却步退出,若离便恳求道:“父皇,颜儿的事已经明了,让她与孔镶回府吧。”
慕华孤却断然拒绝:“不行,她性子太野,不趁此机会好好磋磨磋磨,以后惹了事,谁替她兜着。”
若离便试探着说道:“父皇且宽心,儿臣是大哥,会一直呵护颜儿的。”
慕华孤叹了一口气:“离儿,你今日说这话,朕深信不疑,那是因为朕还在,你的子女还在幼年,若朕不在了,你的儿女长大,与他们姑姑起了冲突,你帮着谁?”
若离脸一红,竟嗫嚅不能语,慕华孤便道:“你不要脸红,这是人之常情,万物生灵,无不有舔犊之情,颜儿是朕的公主,她既无缘宝座,朕就得把她调教得知礼守法,不让新君为难。”
他话说得如此之透,若离心中悲酸,哽咽道:“父皇宽心,无论将来如何,儿臣必定珍惜兄妹之情,保全父皇骨血。”
慕华孤笑笑:“朕信得及你,时候不早,进去看看你娘,中午跟你娘一道,陪朕进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