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周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七,大朝会。
众臣行礼毕,文锦便定定地看着皇帝,见皇帝形容憔悴,一幅大病初愈的样子,心中不禁诧异,不归为何说皇上装病?
随即心中明白,民间误传而已!
“众卿!”
天周的声音明显喑哑,了无往日充沛的元气。
“今年两件大事,其一,朕御驾亲征,虽未能报太子之仇,却收复了原州,朕心甚慰;
其二,今冬虽遭遇百年不遇的寒潮,两位皇子遍天之下采购粮食,已经陆续到齐,京师子民,今冬应当不会再有冻饿之事;朕密谕各州刺史,放军粮赈济灾民,也陆续收到回报,灾情已经缓解不少。”
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太尉乞伏仕出班奏道:“皇上,臣奉二殿下钧令,前日开始在城外开设粥场,饥民情绪还好,都称赞皇上仁慈。”
天周笑了笑:“二皇子此次表现甚好,从前线回来之后,马不停蹄又赈济灾民,甚慰朕心,众卿勉力捐资,助两位皇子采买粮食,并未将天下看作是朕一人之天下,朕心何其宽慰。”
三皇子却蹙眉说道:“父皇,儿臣也在四门开粥放粮,奇怪的是,有一家叫广郁堂的商号,总是挨着朝廷的粥场放粮,好似专与儿臣打擂台似的,儿臣看着,总觉得他们心怀不轨。”
二皇子忙禀道:“父皇,三弟,那广郁堂是一家贸易商行,生意做得极广,他们主动提出买粮救灾,事前请示过太尉和儿臣的。”
乞伏仕也笑着说道:“的确如此,灾情重大,单靠朝廷之力极难应付,二殿下集思广益,全力救灾,如有思虑不周之处,罪在老臣一人。”
天周淡然一笑:“何罪之有?老三,你之心胸还应更广阔才是。”
三皇子脸一红,说道:“儿臣谢父皇教诲,儿臣只是觉得,这广郁堂太可疑,以前并未听说,一夜之间,势力膨胀如此之大,如不稍加抑制,极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天周冷笑一声:“抑制,如何抑制?像你一样狂悖无礼,金殿杀人,便是抑制?便是英雄?大禹治水没读过吗?天下大势,因势利导而已,岂能如莽夫一样蛮干?昏聩!”
三皇子脑袋轰然一响,忙跪地伏倒,口中说道:“儿臣愚昧,请父皇训示。”
天周冷冷地看着他,默然不语,众臣不料皇帝当堂发作,都噤了声。
压抑的沉默中,文锦缓缓走出班列,至三皇子身边跪倒,奏道:“皇上息怒,臣有话说。”
天周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哦,来了个打抱不平的!你有何话说?”
文锦并不畏惧,朗声说道:“皇上,三殿下所虑,并非没有道理,这广郁堂向来籍籍无名,遇有灾荒,便出来邀买名声,其心可疑!三殿下所说有理,皇上采纳之,所说无理,众臣共议之,似乎不必龙颜大怒,皇上如此这般堵塞言路,又何必开什么朝会?”
众臣听得目瞪口呆,天周也一时语塞,慕华博竟气得手脚冰凉,此时忙一声断喝:“你混帐!让疯狗咬了吗?敢如此对皇上说话。”
天周已经平静下来,竟从御座起身,缓缓走到文锦身旁,绕着他踱了几步,忽然狞笑一声:“果真是个英雄,还是一对难兄难弟,你以为你立了大功,朕便不能罚你?”
文锦答道:“臣不是英雄,也未立大功,更不敢跟皇子称兄道弟,皇上若如此说二殿下,臣也是这般道理。”
听他强词夺理,天周更加怒不可遏,突然冷笑一声,咬牙说道:“好,甚好,你竟是跟朕打擂台来了!朕问你,你在孔府,以朕之名祭拜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礼,可是有的?你东征途中,下令军士,如果落单,可就地向宴军投降,可是有的?你口出狂言,说要平定中原,可是有的?”
文锦并不惧怕,朗声答道:“回皇上,都是有的,那都是箭在弦上,情非得已,皇上若以此治臣之罪,臣无话可说。”
天周一口便打断他:“大言不惭,哓哓置辩,丧心病狂,厚颜无耻,你给朕,给朕……”
二皇子见皇帝震怒,已经口不择言,忙疾行几步,跪到天周身前,苦苦劝道:“父皇,奋威将军有大功于朝廷,虽然欺君,并非死罪,请皇上息怒。”
听他之言,天周更是暴怒,便大喝一声:“宇文化成!”
“臣在!” 宇文化成浑身一颤,忙跪地听命。
“这就是你教训的好儿子?你给朕领去殿外,好生训斥!”
“臣领旨。” 宇文化成脸色雪白,快步走到文锦身旁,拉着文锦便退了出去。
慕华博早已面如土色,忙跪下叩头道:“皇上,文锦是臣侄子,臣平日教训不周,请皇上一并治罪。”
“你住口!朕这就要说到你,此次东征,你毫无建树,竟然让朕陷入宴军重重包围,简直是无能之至,若不是拓巴忍力挽狂澜,朕差点回不了京城!着免去慕华博安东侯爵位。”
他突然停住,一声叹息,仿佛于心不忍:“唉!俸禄暂且保留,你回家养老去吧。”
他一通发作之后,众臣鸦雀无声,殿中一片死寂,乞伏仕却疾步向前,至殿中一摆袍角跪了下去,奏道:“皇上息怒,还请收回成命,慕华博劳苦功高,是我朝名将,并非无能之辈,皇上今日必是倦了,请陛下暂且歇息一晚,明日再议此事如何?”
天周冷冷看了他一眼,嘲笑道:“他不是无能之辈,你如何知道?想必你们是惺惺相惜!朕东征之时,你留守京师,成日所干何事?三皇子正殿行凶,你为何不阻拦?你也给朕退下,闭门思过一个月。”
看着慕华博与乞伏仕颤颤巍巍退下,天周突然趣味索然,无力地一挥手,命道:“今日且如此,散朝!”
众臣惊怔不已,忙抬头往御座看去,天周已经愤然走下御座,从角门向后宫走去,众臣这才起身,缓缓向殿外退去,门外寒风呼啸,人人却都汗湿重衣。
乞伏如之随众人退出殿外,见宇文化成还在训斥文锦,便上前揶揄道:“司徒大人,已经退朝了,回去吧。”
又对文锦说道:“好好一次朝会,让你搅得不成体统,我还揣着东征有功人员名册,准备奏报皇上请赏,现在找谁说理去,你这家伙,早上出门太早,撞鬼了吗?”
文锦淡然一笑:“你爹就是太尉,把名册给他不是一样?”
如之叹了一口气:“他闭门思过一个月,还说什么名册?”
文锦哼了一声:“愚蠢!一个月打什么紧?年关快到了,即便不闭门思过,又能做什么事?明日我闺女认干爹,你总不至于不来吧?”
如之呵呵一笑:“你今日挨训,明日正好看你笑话,我为何不去?”
闪眼见两位皇子从殿中联袂而出,众人都躬身一揖,二皇子却不理会,径直走到文锦身旁,劝道:“奋威将军不必气馁,皇上今日气性不好,心中其实很欣赏你的,此次救灾,你向本王捐资五千两,我已禀报皇上,皇上甚是欣慰。”
听他此话,三皇子便奇怪地看了文锦一眼,文锦脸一红,忙解释:“二殿下,其实……”
二皇子一口打断:“将军不必解释,本王定当尽力在皇上跟前周旋,你大可放心。“
说完,便大步向天街走去,众人见他走远,也跟了上去,文锦与三皇子慢慢拉到了最后,文锦见众人走远,小声嗫嚅道:“殿下,我……。“
三皇子挥手止住:“你我之间,不必解释,倒是有一件事,文锦能否给本王一个面子。“
文锦奇怪地说道:“殿下何出此言?但有所需,文锦万死不辞。”
三皇子扑哧一笑,温暖地看着文锦,说道:“哪里有如此严重?你前番教训了一个叫赖道的豪强,是璧侯的内弟,璧侯嘛,你知道,是我母妃的兄弟,他们一家想宴请于你,和息此次纷争。”
文锦便笑了:“这不值什么,让他们找我便是了,但文锦请殿下留意,豪强势力日益坐大,待到如广郁堂一般规模之时,便会与朝廷分庭抗礼,务必及早抑制。”
三皇子淡然一笑,眼中沉静如水,说道:“本王监国将近一年,有何不知,父皇虽然训斥我,该做的我一定还会做,绝不曲意逢迎。”
文锦心中一热,也说道:“殿下但有所需,尽管驱驰,殿下保重,文锦告辞!”
天周回到后宫,径直来到璧妃宫里,璧妃忙起身跪迎,天周挥手命其平身,她便扶着天周慢慢坐到榻上,却轻语问道:“皇上今日为何不去鄢妃宫里?”
天周微微叹道:“东征之后,又大病一场,朕觉得身子已不比以往,鄢妃虽美,朕这一把老骨头,已经经不起折腾!”
璧妃端出一碗熬得浓浓的银耳莲子羹,里面还加了几片煮过的梨子,轻轻说道:“皇上偶感风寒,不打紧的,细细调养之下,必能龙体康泰,隆冬时节,这些都是滋补润肺之物,请皇上慢用。”
天周慢慢喝了几口,顿觉神清气爽,脱口赞道:“好,老夫老妻,居家过日子,清淡日常,方是长久之道!告诉你一件事,朕今日朝中教训了你儿子!”
璧妃心中一颤,却陪笑道:“皇上教训他,岂不是琢玉成器?皇儿若是做错什么事,你当父亲的,当然要教训。”
天周笑笑:“你温厚老实,毫无心机,朕只有到你这里,才能说说心事,唉,朕贵为天子,有时想想,真没意思。”
璧妃便紧挨他坐下,温语劝道:“皇儿犯错,皇上如果不解气,便骂臣妃几句也好。”
天周哈哈一笑,抚着她秀肩说道:“朕只说教训,并未说他犯错!告诉你,东征期间,朕最满意三件事:慕华博巧计退兵,文锦代朕祭拜孔子,老三金殿斩杀拓巴章。”
见璧妃惊愕地看着自己,美目中满是不可思议,天周得意地一笑,又倏然收住,凛然说道:“一个儿子,若连自己母亲都护不了,你我夫妻要这等儿子何用?一个皇子,若不能杀伐决断,雷霆一击,朕要这等皇子何用?”
璧妃心中咚咚直跳,颤声问道:“那皇上为何教训皇儿?”
天周微微一笑:“老三之所为,虽然情非得已,只能偶一为之,绝不可成了常例,懂吗?”
见璧妃懵懵懂懂,天周又说道:“这与朕处罚慕华博与慕华文锦,是一个道理。”
璧妃神思迷乱,只好含含糊糊答道:“臣妃似乎懂了。”
天周扑哧一声笑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越是有功之臣,越要时时敲打,这才是为君之道,这句话,你可说给老三听。”
前面的意思,璧妃并不全懂,这句话却懂得醍醐灌顶一般,她痴痴地看着天周,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慢慢便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