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树梢月,露染马蹄疾,天色未明,夏夜沉沉,一片黑云绕过原州南门,顺着城墙来到城东,而后沿着直道滚滚而行,闷雷般的马蹄声,一直响到天色微明,才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
天周二十三年,八月初一,朔国伐宴战争,第二次战役开启。
文锦与如之领兵五万,顺直道一路往东,到马岭峪岔路口便折转向南,一路疾驰,到马岭峪时,正好日暮,便在马岭峪朔军营中留宿。
第二日不再行动,二人严令士卒偃旗息鼓,不得外出,不得暴露,只在营中歇息,吃饱、喝好、睡足。
起更之时,天色黑定,五万轻骑列队完毕,如之便催文锦上马,文锦沉眼向西,默默凝视片刻,方万般不舍,翻身上马。
二人重金聘用了五名宴国人作向导,大军在向导带领之下,沿着起伏的群山,时而顺着山谷、时而隐入密林、时而又从山中跳出,延着山脉的边沿疾速前进。
唯一不变的,是前进的方向—东方!
至第四日黎明时分,大军从群山之中一头闯了出来,群山已至尽头,弯弯的灵水从山后奔腾而出,已成滔滔之势,却一头扎进波澜壮阔的大河,汇流之后,便一路向东,向着大海的方向一泄而去。
天地无比壮阔,平原更加广袤,大河之滨,是成林成片,铺地连天的蒹葭荡,黎明时分,霞光万丈,河面波光粼粼,河岸蒹葭荡荡,晨雾轻绕,令人心驰神往。
文锦与如之骑马站在山边峪口,陶醉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文锦轻轻问道:“如之可曾来过宴国?”
如之笑道:“随父亲去过一次广固,自己单独游历过几次。”
文锦笑道:“跟如之比,我却是个乡巴佬,除了打仗,竟没出过平城。”
如之调侃道:“此次公款旅行,将军好生逍遥。”
文锦哈哈大笑,片刻之后,正色说道:“此地向北,当是并州,明日便是大帅率兵出征之日,你我还有四晚到达青县,但愿不要暴露,不要节外生枝。”
如之也正色说道:“你没来过宴国,不明所以,大河一路向东,绵延千里,河岸两边十里之内,都是沙碱之地,除蒹葭之外,万物不生,而宴国腹地平原,却是膏腴之地,百姓不会来这河边开垦荒地,只每年秋末,来收割蒹葭做柴草、饲料。”
文锦方心中坦然,跳下马,抓了一把沙子在手中揉搓,果然一把散沙,毫无粘性。
文锦与如之沿大河岸边,昼伏夜行四个晚上,到青县之东后,如之分兵三万,突然向北转向,不再潜行,却是昼夜兼程,直扑青县而去。
文锦率兵两万,如乌鱼一般,继续向东,无声滑向宴国腹地,更加广袤深邃的平原。
……
……
拓巴忍的越城作战之策,一旦实施,便威力无比。
如之率三万轻骑,日夜不息,狂风般袭向青县之时,拓巴忍已于四日前,率领五万大军向并州挺进。
宴国之内,几乎全境轰动,谣言四起:朔军举国来犯,原州已失,大军正向并州挺进,并州朝夕不保。
青县守将宗原听到消息之时,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大千岁坐镇并州,不容有失,当即点齐两万五千精锐驰援并州,只留五千步卒留守。
如之日夜不停,狂飙突进,竟比宴军哨探提前半日到达青县,青县守军措手不及,连城门还未来得及关闭,便被一掩而至的朔军突进了城里。
宴军五千步卒怎敌三万铁骑,便弃城而出,朔军从南门突进,宴军便从北门退出,然后向东,往云州方向撤退而去。
如之也不追击,下令休整一日,第二日一早,留下一万守军固守青县,便亲率两万铁骑向西突进,直奔并州。
……
……
拓巴忍亲率三军:步军、马军、车军,加上云梯、弓箭、粮草、辎重,共计五万有余,大张旗鼓,浩浩荡荡沿直道向并州开进。
原州到并州,二百里路程,骑兵两日便到,拓巴忍却走了四日,距并州还有三十里,便下令扎营,而后率两千亲兵,与拓巴乌一起至并州城外十里之处,远远眺望。
二人骑马纵上一处高岗,十里之外的并州,尽收眼底,拓巴忍便问:“你作何想?”
拓巴乌答道:“大帅,并州似乎比原州略小,原州可屯兵四万,并州顶多屯兵三万。”
拓巴忍满意地笑了笑:“还算有点见识,说说看,慕华若离中心开花,四面围剿,我如何破之?”
拓巴乌不屑地笑了笑:“大帅,此计不值一提,我只需在其外围之外,再布之以重兵,便可反而围之,剿而杀之。”
拓巴忍听罢,纵声大笑不已:“好匹夫,好计策,若宴军再于我外围之外,布之以重兵,又如何破之?”
拓巴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愿听大帅高见。”
拓巴忍倏然之间,变得凶狠无比,咬牙说道:“夺其中心,凭坚固守,再依托坚城,野战杀敌;前两句,我之所长,后两句,安东侯所长,这,才是我与宴军决战之底气。”
拓巴乌一脸惶惑,崇拜地看着他,却听他又说道:“明日攻城必下,是此役胜负之关键,拓巴乌,你可敢打第一阵?”
拓巴乌突然之间,热血激荡,脸色竟有些苍白,沉声说道:“末将有何不敢?有大帅坐阵,末将天地不惧!”
……
……
朝霞,薄云;
微风,轻尘。
并州,西门。
朔军,列阵。
拓巴忍之虎啸军,朔国编制最全、战力最悍之队伍,首阵盾军,前将军拓巴乌率领;次阵弓箭手,左将军路长令压阵;三阵云梯,右将军纪灵指挥;四阵步卒,中将军秃发石打头;五阵骑军,后将军关同领阵。
拓巴忍在城边最高山岗放置了一组岗哨,严令密切关注并州东城情形,如宴军异动,即以旗语示之,直到阵中以旗语回应。
五万大军,沉默无声,杀气凛凛,天地寂静。
朔军阵中,只拓巴忍偶尔纵马穿插,来回掠阵,眼睛却盯着山上的岗哨。
日上三竿,艳阳当空,拓巴忍又扭头看向山上,随即眼中掠过一道红色的亮光——一面鲜红的旗帜在山上左右摇晃。
拓巴忍心中一震,随即大呼一声:“前将军拓巴乌!”
“末将在!” 拓巴乌打马快速来到他面前。
“全军压上!我不要伤亡数字,不要任何理由,我只要并州!”
“后将军关同!”
“末将在!”
“率本部骑兵,绕过南门,限一刻之内,驰援东门乞伏如之!”
……
……
并州丢失,比原州更快,宗原率青县之兵赶到并州之时,慕华若离差点当场将其斩杀,青县是此次会战战略支点之一,宗原未经请命,擅离职守,若青县有失,战略即出现破口。
慕华询劝住了,宗原虽擅离职守,却是一番好意,且朔军正在攻打并州,无论如何不可能骤然之间便袭击青县,且并州兵力单薄,只有自己从原州带来的两万士卒,的确需要这支援军。
慕华若离这才作罢,命宗原率军出城东十里驻扎,他比慕华询思虑更深,已经隐隐觉得东面必有危险。
宗原安营扎寨还未完毕,乞伏如之两万铁骑骤然而至,宗原虽有两万五千士卒,但毫无防备,如之一掩而至,如鞭劈静水,宴军如水花四溅,瞬间溃散。
宗原无奈之下,带后军五千人往原州城中退却,如之紧紧尾随,死咬不放。
守军慌乱之下,竟将两军都放进了城。
进城之后,宗原才惊觉闯了大祸,便在城门后率军回身,与如之死拼,城中守军也长矛列阵,阻住了如之的冲击之势。
少顷,慕华询带兵赶到,双方对峙。
如之并不着急,将两万骑兵,一万留在城外,自己亲率一万于城内列阵,控住城门,与宴军僵持。
突然之间,城西锣鼓冲天,号角嘶鸣,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之声,震碎了宁静的黎明。
拓巴乌开始攻城!
片刻之后,关同率一万骑兵赶到,如之整军列阵,率队冲锋。
慕华询长矛前置,重盾掩护,又派五千弓箭手藏身民房之上,用密不透风的箭羽死命覆盖。
如之攻势受挫。
……
……
西门战事更加胶着,除伤亡不断增长之外,局势丝毫未改。
拓巴乌撕去战甲,赤裸上身,率领督战队排成一线,立于城外一箭之地,持剑督阵,士卒但有后撤者,当场斩之。
慕华若离亲上城墙,指挥守军用长杆推翻蹬城的云梯,推不动者,即用滚木雷石杀伤,朔军偶有蹬城,即组织成倍守军围而歼之。
拓巴忍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前面的城墙,如雕塑一样。
“大帅为何发愣?”
拓巴忍吃了一惊,回头看时,猎猎纛旗之下,竟是天周立于身旁,慕华博陪伺在侧,秃发玄率六十四名熊扑卫军士紧随其后,身后还有杨烈率三千铁骑护卫。
“皇上为何亲涉险地?安东侯,你是如何照应的?” 拓巴忍大吃一惊,愤怒地看着一脸尴尬的慕华博。
“你不要焦躁,朕要前来,何人敢阻,拓巴忍,不必顾忌朕,指挥战事!” 天周喝命道。
拓巴忍临机一动,疾步下马,来到战鼓之前,大声高呼:“将士们,皇上亲临前线,为勇士们助威,给我杀呀!” 说罢,竟亲自擂鼓,激荡士气。
拓巴乌回头看时,热血奔涌,大呼一声:“督战队,上!” 竟口噙宝剑,疾步奔至云梯边,手攀脚爬,如猿猴一般迅速爬至城墙,而后纵身一跃,上了城墙。
……
……
慕华若离站在城上,觑眼打量天周的纛旗,确认无误之后,回身命令:“传令!收缩防线,全军退回帅府,命慕华询、宗原到帅府与我汇合。”
身旁牛孔一躬身,便命传令兵分头传令。
宴军收缩防线,在帅府外围布成铁桶阵型,帅府正殿,慕华若离颁布将令。
“慕华询,我军还有多少兵力?”
“我军伤亡五千,尚有不足一万五千士卒,殿下为何在战前关键之时,遣军三万出城,否则,我军至少可抵挡至援军靠拢,如此一来,殿下并州会战,岂非功亏一篑?” 慕华询垂头丧气。
若离轻轻一笑:“谁说丢了并州,便不能会战?”
他突然脸色一沉,呵斥宗原:“你先丢青县,再丢营盘,损兵折将,问罪当斩,现有一立功机会,你愿不愿意?”
宗原一脸羞愧,慨然说道:“末将犯了死罪,愿以死赎罪!”
“好,外面一万五千士卒,由你指挥,你拼死抵挡至午时初刻,即率部向朔军投降。”
宗原忽然之间,脸涨得血红,扑通一声跪下,:“大千岁,在下犯了死罪,愿意领死,我身为宴国之臣,没有投降二字。”
若离双手将其扶起,温言说道:“将军不必如此,投降是真,投诚是假,你可懂我意思?”
宗原恍然大悟:“殿下要臣见机行事,里应外合!”
若离点头,轻笑一声:“不仅如此,一万五千人,要消耗他们多少粮食,宗将军,此役成功,本帅记你首功。”
慕华询却狐疑地问道:“殿下,你何以脱身,你若有失,臣万死不能担其责。”
若离沉声说道:“本王自有脱身之计,宗将军,执行军令!”
宗原浑身一震,起身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待他走远,若离方带着慕华询来到帅府后堂,径直走进寝房,早有八名贴身校尉守候于此,见他进来,便搬开房中大床,随即掀开床下一块方砖。
地面赫然出现一条幽深的隧道,黑暗死寂,透出丝丝凉意,四名校尉鱼贯而入,走了进去,若离带着慕华询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随后两名校尉也紧跟而进。
留在地面的校尉待他们走远,将方砖盖回原地,又将大床移了回去,然后出门,上锁,向外面走去。
头顶盖板合拢,隧道中殿后的两名校尉待若离走远,便一一拉动机关,随即向前疾跑,身后传来隧道不断塌陷的声音,片刻之后,隧道又陷入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黑暗之中,传来若离幽幽的声音:“天周已被我诱至并州,父皇率倾国之兵,也已来到前线,我中心开花、四面围剿之计,其意岂止并州而已,并州会战,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