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走出多远,万历就后悔了。
小小的罗伞在移动状态下,根本遮不住毒辣的日头。炎热的天气消耗着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两腿磨得火辣辣生疼。
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虽口干舌燥却不能喝水,更不能有失仪之处,只能咬牙死撑。
没办法,谁让他脑袋一热,不肯坐轿呢?现在倒好,自己选的路,累成狗也得走下去。
结果十里返程,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到后来两条腿都没知觉了,脑袋也彻底当机,全凭着本能走回了大明门。
不待百官拜别,他便径直进去大明门,一头扎进候在城门洞内的御辇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手指都动弹不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朕要是再出宫,我就是个棒槌……
不过皇帝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让他的臣民看到了,他们的陛下并非传说中那样,是个对百姓死活漠不关心的死宅。
尤其是皇帝返程时,明明累成狗却还要坚持步行的表现,更是让天下人深受感动。困顿中的百姓默默减少了怨言。大臣们却像被打上了鸡血,朝中终于开始恢复运转,一道道政令颁行下去,指导华北地区的抗旱工作。
二十天后,阴云布满了华北的天空,一场暴雨从天而降,连下了两天两夜。断流已久的永定河、潮白河、护城河终于重新河水奔腾,干涸的田地总算得到了滋润……
其实此时距离那场天坛祈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但没有人敢说这不是皇帝感动上苍的结果。万历自己也当仁不让,兴高采烈地感谢了上苍的恩典。当然这次他没再亲自去天坛,而是让定国公代为致祭。
陛下上次徒步时脚上起的泡,到现在还没消呢……是的,那次回宫之后,万历又继续名正言顺的泡起了病号。
不过大明就是这样子,只要皇帝不折腾,让文官们自己看着办,国家机器反而会顺畅运转。
何况内阁首辅赵守正以宽大的胸怀,原谅了那些弹劾他的言官,并保护他们不被愤怒的大臣报复。这样言官们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再也不跟元辅唱反调了。
百官也各安其位,耽误的各项政务陆续恢复,政府上下难得的一团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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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远在南洋的小阁老说,不行!哪能皇帝说停就停?那赵某岂不很没面子?
小阁老又说,言官们不能总闲着啊,不然年底怎么写总结?
于是,曾经参与倒张的徽州籍御史江东之,便有意无意透露,东厂太监张鲸是倒张的总后台。他还指使东厂番子搜寻张党的罪证,甚至不惜捏造证据。还在背后撺掇李植等人倒张……
这下言官们可算找到目标了!好哇,怪不得李植、羊可立那帮浓眉大眼的言官,会发了失心疯似的见人就咬,连人人都爱的张首辅都不放过。原来都是死太监在捣鬼啊!
他们便将矛头对准了东厂太监张鲸,群起而攻之。
张鲸确实是清算冯保张居正的始作俑者,但谁不知道他只是皇帝的狗?
其实他招致这么多攻击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文臣与厂卫特务天然的利害冲突。
厂卫的存在造成文官集团极大的不安全。不管什么时候,文官集团要想过得安稳,都得把特务的气焰死死压下去才行。
之前几十年,文官集团以言官为先锋,以内阁为后台,一直保持着对厂卫的相对优势。哪怕冯保权势滔天时,因为有张居正的钳制,厂卫与文官集团也一直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但张鲸提督东厂后,这位野心勃勃的公公不满足于堂堂东厂只能敲诈勒索土老财,搞俩小钱花差的状态了。他开始积极将矛头对准了文官。明显是要把东厂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已经跟厂卫斗了快两百年的文官集团,哪能坐视东厂复兴?一定要将其希望再度扼杀于萌芽中!
而且东厂这起子人,屁股底下有多不干净?那简直是打生下来就没擦过腚那种。从前大家两相安,言官们睁一眼闭一眼,可以全当没看见。
但既然现在东厂先越界,那就不好意思了!言官们一本接一本的弹劾起来,也不提之前倒张那一节,只见东厂残害百姓、鱼肉乡绅的案子,一个接一个的揭发出来。
万历皇帝刚消停才没两天,实在没心情再折腾。不过张鲸毕竟是皇帝用来替代冯保的人,就这样被言官弹劾下去,皇帝脸上实在挂不住。
张宏、张诚等人也在哭哭啼啼替张鲸求情,说什么小鲸子这人是个急脾气老粗,但忠心无二、实心用事,其实是在替所有中官受过。万历是不想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的,所以也迟迟没有下旨把张鲸免职。
却又引起了御史马象乾的不满,上本希望万历早做决断,以免再出一个刘瑾或冯保。谷
一旦立场相左,万历终于感受到了言官咄咄逼人的压力。为了避免他们过分,他竟下令将马象乾押入诏狱审问。
这下文官集团又坐不住了,首辅赵守正上本申救,请皇帝将大臣交由法司审问,不要轻易动用厂卫。
好家伙,这才过去多久,立场全都翻转了。
万历气愤向他的首辅表示,朕刚刚晓谕科道,今后谏官言事,当顾国家大体,毋以私灭公,犯者必罪!他们就又不成体统的扑上来了!这不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赵守正知道,这八成是赵昊在背后捣鬼。宠爹狂魔小阁老,岂能容忍皇帝欺负了老爹,还跟没事儿一样?也得让万历尝尝被言官群起攻之的滋味。
但万历并不知道,所以没理会首辅的请求。
见首辅营救无效,刚刚上任的吏科给事中李沂上疏指出,东厂太监张鲸倚仗恩宠,欺天坏法,胆大心雄,从来未有!张鲸之恶百倍冯保,万倍宋坤,擢其发不足数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师谚语日:‘宁逢虎狼,莫逢张鲸’!
张鲸听了都惊呆了,自己有那么弔吗?那是自己的志向好么?五年以后这样评价自己,自己会很高兴的。可现在,咱家实在愧不敢当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李沂,甚至连万历也敢讽刺,在弹章中云‘前数日流传,鲸广献金宝,多方请乞,皇上犹豫,未忍决断。中外臣民初闻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岂少金宝;明并日月,岂堕奸诈?威如雷霆,岂徇请乞?’
那意思就是在阴阳怪气的讽刺万历,之所以不处分张鲸,是因为受了太监贿赂之故。
这让万历脸往哪啊?那边东厂又揭发李沂是张居正的乡党,这是在为其报复哩。于是万历朱批曰‘李沂欲与张居正、冯保报复私意不遂,故捏污君父’,命将李沂捉拿交北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
几天后,旨意下来,李沂廷杖六十,革职为民!
这下言官炸了锅,纷纷上本提醒万历,你上个月刚跟老天爷保证,任何人都不能再拿张居正说事儿了!怎么要出尔反尔?让老天爷再不下雨吗?
陛下要是廷杖李沂,就把我们所有人都廷杖了吧……
万历险些被气疯了。怎么一转眼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还是这帮言官还真是属疯狗的?逮谁咬谁,连主人都不放过!
但他确实跟老天爷保证过,不再拿张居正说事儿。跟谁说话不算数都行,但不能跟自己的权力来源老天爷食言啊!
可收回成命是不可能的。这下把万历给整自闭了,他宣布自己头晕的毛病又犯了,关起门来彻底不闻不问也不放人。任你多少人上疏劝谏,他一概不听,爱咋咋地吧!
同样气坏了的还有海瑞,他好容易才调解了君臣矛盾,帮皇帝重新得到了人心。眼看一切都要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怎么他妈的又回到原点了?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局面似乎变得更坏了……之前还有言官在当保皇派。现在倒好,言官也变成了攻击皇帝的急先锋,万历这下成了孤家寡人。
海瑞直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巧妙的拨弄着朝局。跟那只远在千万里外,就能翻云覆雨的黑手相比,自己的力量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他从不畏惧强大的对手,但这种不对称的较量更要讲究策略。海瑞知道,这次只是小阁老对皇帝小小报复……甚至连报复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对万历之前意图清算他岳父的小小惩戒。
然后顺便离间一下皇帝和言官的关系。
这从此次九卿和诸阁臣按兵不动,便可见一斑。
所以皇帝采取鸵鸟战术,在海瑞看来也不失为一种对策,这样可以有效避免事态升级。所以他也没有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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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要气炸的,自然是东厂提督张鲸了。
他今年本打算大展宏图的,谁知道竟流年不利,霉运不断。
先是险些被皇上用痰盂开了瓢,又被打了一顿板子。伤还没养好呢,又被言官轮番攻击。要不是他们发力过猛,让皇帝产生了逆反心理,他现在八成已经完蛋了。
这真是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厂公在挨揍啊……
ps.右手食指好疼,这章是把右手食指悬空着写的,好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