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这个时代流行的灾异谶纬论,上天早就被赋予了人格色彩,是整个宇宙的最高主宰。
而天子,便是上天安排在人间的合法统治者。
臣民作乱,便是忤逆天意,天子派兵镇压剿灭,也就成了顺应天意。
若君主妄为,也是忤逆天意,上苍便会降下灾异,意在提醒人间帝王反省。
这一套儒家学说,不仅为帝王铺平了统治世间的法理依据,更是为自己争取到了天意的最终解释权。
自此以后,旱灾、水灾、饥荒、雨雹、甚至是日食月食等自然现象,就都成了灾异,也都需要儒学传人来解释。
这是一套崇尚意识形态的玄学体系,经过几百年的发展之后,早已深入人心。
而今天在泰山之巅这个特殊的地方,竟然挖到了一块刻有谶纬的石碑,这种情况甚至比灾异本身更值得在意。
如果说灾异是上苍示警,那谶纬便是上天安排好的既定路线,无可更改。
关于这点是真是假,后世有不同的看法,但历史上应验的事情的确有不少,所以这个时代人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当石碑上的字迹全部显现之后,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看到最后那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时,刘备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这八个字的含义自不必多说,乃是当年始皇帝统一天下后,打造传国玉玺时刻在上面的。
始皇帝认为自己之所以能统一天下,便是上苍让他承载了天命,自然也就能代代相传,这便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而如今这八个字再度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最巧合的是,自己这边正在准备建国称王,却马上在泰山顶上发现了这块石碑……
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刘备沉默半晌后,才向旁边满脸震撼的郭嘉开口问道:“奉孝……此碑文……何解?”
其实看到石碑上的字后,郭嘉心中的震撼可不比刘备少多少。
他知道林朝在这埋了一块碑,也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他可不知道碑文的内容。
子初,你这次玩得有点大啊!
“奉孝,奉孝……”
刘备又唤了两声,郭嘉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主公,方才嘉为碑文所震,一时走了神,还请主公恕罪。”
“无碍,某想知道此碑文究竟是何意?”
郭嘉迟疑了片刻后,才斟酌着说道:“主公,从碑文上来看,乃是六句谶言。至于作何解释,嘉才疏学浅,却是不能破解。”
见一贯自信满满的郭嘉也束手无策,刘备顿时皱起了眉头。
郭嘉却又拱手道:“主公,谶纬一道高深晦涩,莫说嘉不能解,就算放眼天下,能解此碑文者也不过双手之数。”
“我徐州可有人能此解?”
“自然是有的。”郭嘉答道。
“何人?”
郭嘉笑道:“子初之师郑公,蔡中郎,主公之师卢公,此三人皆当世大儒,浸淫经学数十载,应该能解此碑文。”
作为现如今徐州学问最高的三人,郑玄、卢植、蔡邕能解谶纬之言,倒也在情理之中。
闻言,刘备先是点了点头,继而便一挥手令周围士卒退下,然后才对郭嘉低声道:
“奉孝,这谶纬之言……到底可信否?”
郭嘉满脸惊讶道:“主公竟不信谶纬之言?”
刘备摇摇头道:“子初曾有言,民心即天意,某未见谶言成事,自是心有疑虑。”
大概是跟林朝在一起待得久了,刘备也学会了遇事先质疑的习惯。一时间,倒把郭嘉弄得无言以对。
此时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贾诩忽然开口笑道:“主公岂不闻,昔年许负相薄姬之事?”
闻言,刘备愣了一愣,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秦末时,曾有一位女相士名叫许负,她曾为一个薄氏女看相,并给出了一个结论——此女之命贵不可言,当诞下天子。
这下可把薄姬的丈夫,当时的魏王豹给乐坏了。
我的女人会生下天子?
四舍五入,就是在说我能得天下!
魏王豹遂背叛刘邦而与项羽结盟,企图火中取栗。只可惜他的春秋大梦没做多久,就直接兵败身亡。
而他的夫人薄姬,也被刘邦所得,先是被送入宫中为织工,而后被刘邦发现其姿色过人,遂被纳入后宫。
嗯,曹孟德狂喜……
薄姬入宫之后虽然不得宠,但总算衣食无忧。
如果故事只发展到这里,根本体现不出谶纬的力量。
巧合的是,刘邦根本没临幸过薄姬几次,却一发入魂,直接让薄姬有了身孕,并生下了一个儿子。
之后刘邦驾崩,诸吕作乱,周勃、陈平平乱之后,推举代王刘桓登基践祚,是为汉文帝。
而刘桓的生母,正是薄姬!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应验了薄姬生天子的谶言。
诸如此类的谶纬之言,两汉时期还有很多。
就比如前些年,董扶曾对刘焉说益州有天子气,刘焉果断就信了,甚至专门上疏请求废刺史而改立州牧,美滋滋跑到益州蛰伏去了。
虽然被林朝算到了一切,但可惜造化弄人。若非刘备忽然出现,刘焉早就成了刀下之鬼,哪还有机会割据一方。
可若按照原本历史的轨迹,益州的确有天子气,不过不是应在刘焉身上,而是应在刘备身上。
所以谶纬之学,到底是确有其能,还是先射箭,再画靶,一直以来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听完贾诩举得例子后,刘备顿时信了七分,继而沉默不语。
若是子初在就好了,他定能明辨是非,帮某解此难题……
就在刘备心头思绪万千之时,郭嘉却笑道:“主公,以嘉之见,咱们不妨先回转郯县,届时请几位大儒解此碑文后,再做定夺不迟。”
“不错,奉孝之言,甚合某意!”
刘备点了点头道,随即便下令士卒抬着石碑下山。
游泰山游出了一块石碑,导致刘备满腹心事,也没心情继续溜达了。
……
郯县。
世家之事已经结束,新政会逐步推行下去,剩下的事情虽然难度很大且耗时日久,但都由内府着手处理细节,林朝倒是又成了一个闲散人员。
一连闲了三五日之后,林朝便受到了老师郑玄的召唤,邀他去徐州学宫参观。
说是邀请林朝,其实是对徐州官方的一份书面邀约。
学宫教习的队伍已经基本成型,而学生方面,陈登临行前也已经招收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这几日林朝一直派人在流民之中招收学子,距离达到两万这个数字,已经只差了不到一千人。
而甄俨被释放之后,城外的造纸作坊又再度开动起来,那些全本被遣散的劳工,又全部招了回来,连天加夜的制作新纸。
林朝从雒阳弄来的兰台文献,也经由内府传令,被户部派人送去了学宫抄录。
值得一说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林朝又跳出来充当了一波发明大师,把活字印刷术弄了出来。毕竟抄录的速度,远远没有印刷来得快。
眼看万事俱备,郑玄便给州府上了一道陈奏,请求开放学宫。
大概意思,就是让州府派些官员前去莅临检查,走完这个过场之后,便正式让学子进入学宫读书。
这些日子林朝与世家的龃龉,郑玄也略有耳闻,但他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如今斗争结束,他也不愿再耽误时间。
按理说文教之事,本应有礼部负责,可徐州学宫意义非凡,如今礼部群龙无首,便只好让林朝走一趟。
王允和司马防死后,工部尚书之位由简雍担任,至于礼部尚书,仍旧空悬。
收到内府的请求之后,林朝也是当仁不让,第二日便带着荀采来到了学宫。
如今学宫落成,天气却愈发寒冷,郑老头终究是年纪大了,扛不住风雪,便搬到了学宫中居住。与此同时,蔡邕也带着女儿搬了过来。
郯县东北有山,名曰:羽山。
如今的徐州学宫,便坐落在羽山脚下,倒也符合儒家学派的一贯观念。
林朝夫妇二人坐着牛车,出了城后,又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学宫山门前。
荀采望着眼前一排排错落有致,而又不失规整的馆舍建筑,一双大眼睛中也有些好奇与惊叹。纤纤玉手中,依旧握着林朝赠与她的那本《千字文》。
林朝原本想让荀采署名,可荀采脸皮薄,终究不能昧着良心纳为己有,便在自己的署名前加上了林朝的名字。
于是这本《千字文》的作者,便成了林子初与林荀氏合著。
反观蔡琰,倒是很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那本《三字经》。
荀采看了半晌,便扭过头对林朝感叹道:“子初,一座坐拥两万学子的学宫,便是翻遍古籍,妾身可都闻所未闻。”
作为大家闺秀,荀采想过以后可能会教自己的子女读书识字,却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学宫中教书。
“那你现在看到了。”
荀采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那这学宫可有名字?”
“还未有……”林朝笑道,“不过此处便是羽山,那不妨便叫它羽山学宫。当然,这只是为夫个人之言,当不得数。”
林朝不知道取名这方面可有禁忌,所以也不好一言而定。
涉及到文化领域的事儿最是繁琐,天知道会不会犯了那帮老学究的禁忌。
来到学宫大门前,郑玄和蔡邕早已率领一众人迎候多时,
见状,林朝和荀采下了马车。
“见过长史!”
郑玄率众人拱手行礼。
林朝负手而立,冲众人一挥手笑道:“诸位免礼!”
礼毕,林朝赶紧拉着荀采的小手,一路小跑到郑玄面前,恭敬行礼道:“弟子见过老师!”
身后的荀采,跟着也福身下拜。
林朝此行代表着州府,受郑玄一礼自然没问题,可他本身却是郑玄的关门弟子,自然得向老师行礼。
公在前,私在后,两头都得兼顾。
郑玄捋了捋他那花白的胡须,笑叹道:“子初,为师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若这学宫再不开,为师只怕要先走一步喽!”
郑老头难得开个玩笑,林朝却笑不出来。
这几年忙于政务,他的确很少去看望郑老头。如今一见,林朝这才猛然惊觉,郑玄除了胡子之外,头发也已经全都白了。
遥想昔年雒阳树下相遇之时,郑老头的头发还是半白半灰。
林朝叹息道:“老师身体强健,定能长命百岁,又何必说这种不详之言。”
“人生一世,百岁者能有几人?”郑玄却洒脱一笑道,“为师如今年近七旬,算起来已经比世间大多数人都长寿了,生死之事早已看开。所幸临终之前,还能亲眼见到这文教盛世,足可慰藉平生。”
“老师通透,弟子佩服!”
林朝拱手笑道。
“不说这些了,走,子初且为师入内一观。”
郑玄也知道林朝今天来的目的,一边闲聊,一边带着林朝前往学宫参观。
等参观完学宫之后,时间也来到了晌午,郑玄便吩咐设宴款待林朝。
如今徐州财政紧缺,人人都勒紧了裤腰带,却唯独没少了学宫众教习的预算。郑玄虽习惯了清苦生活,却不会要求别人和他一样俭朴,所以今日的酒宴也算丰盛。
吃饱喝足之后,郑玄和蔡邕便带着林朝夫妇来到了书房,开始聊起了正事。
对于荀采的来到,郑玄其实是有点意外的,不过他知道林朝不是胡闹之人,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用意。可等下三人商谈的内容,却不适合让荀采旁听。
蔡邕见此,遂使人将两个女儿唤了过来。前番羊衜卧底世家中,便将蔡贞姬留在馆驿与蔡琰同住,如今倒是一起搬到了学宫中。
蔡邕本以为三个妇道人家更能有聊得来,但可惜是冤家路窄。
荀采见到蔡琰的瞬间,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直接就握紧了粉拳,大有一言不合便战个痛的架势。
而蔡琰也是不甘示弱,先瞪了林朝一眼,继而一声冷笑,便用眼睛死死盯着荀采。
见此,始作俑者蔡邕也有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道:“昭姬,贞姬,你二人陪长史夫人出去走走,为父与你郑伯父还有些要事,要与长史商谈。”
林朝也低声劝荀采道:“女荀,这里人多,卖为夫一个面子好不好……”
“哼!”
闻言后,蔡琰和荀采同时发出了一声冷哼,却又一言不发的结伴走了出去。
见两头雌虎离去,蔡邕这才苦笑道:“小女被老夫宠坏了,倒是有些骄横,还请子初勿怪。”
“蔡公何出此言,令爱天真烂漫,知书达理,倒是贱内失礼了。”
林朝也跟着苦笑,顺便说了一通违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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