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机身为涅阳县丞,纵然看不惯官场风气,却也算得上勤恳任事,从不荒废自己的职责。也正因如此,纵然他再喜欢治病救人,也不能每日问诊。
不过去岁开始,张机将坐堂的时间从每月一次改成了每月两次,逢初一十五各一次,从日出开始,至日落结束。
一个月两次出勤,若放在后世非但拿不了全勤奖,反而还要被老板扫地出门。
可这是汉末,一个良医难求的时代,再说人家的本职工作也并非如此,因此就算一月两次,也使得张机在民间颇有声望。
更何况张济问诊从不收钱,只开药方而已,让前来问诊之人自去寻药或是买药,这就更加能体现他的仁德。
林朝等人在驿站休息了一晚后,第二日索性出来闲逛,反正明日才是张机问诊的日子,眼下也是闲来无事。
至于林朝明明手持天子诏书,为何却一定要等到张机坐堂问诊的时候才登门拜访。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那就是林朝想看看传说中的医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仁心仁术。
历史记载这玩意多半都是真的,但绝不可能全部是真。
而眼下徐州需要一位真正有大毅力,大智慧,大仁义之人来主持建立整个医疗体系。张机的医术可以不是当世最强,但他那颗仁心必须是真的。
关于医疗体系这方面,林朝不想出半点叉子,所以还要亲自考察一番张机的品性。毕竟来都来了,也不在乎多等两日。
涅阳城中的大街上,林朝与贾诩、郭嘉、沮授三人便装结伴而行,身旁太史慈带着十多名伪装成家仆的精锐相随。
涅阳虽是大县,但人口不过数万而已,城中自然称不上繁华,最多是热闹一些。
只是林朝等人一路走来,却发现城中百姓生活也还算过得去,并没有多少流民,也不像别处见到的百姓大多面有菜色,多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这都得益于涅阳地处南阳郡的中枢要地,南北交通颇为便利,因而百姓生活才能略微富足一些。
毕竟南阳郡地处平原,又是荆州与豫州的交界之地,人口、财富、粮食重镇。不然,袁术也不会选择此地作为大本营。
林朝一行人边走边谈,一路从驿站走到了集市之中,望见往来的商贩,以及那叫卖的吆喝声,顿时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望着眼前的熙熙攘攘,一旁的沮授不禁感叹道:“南阳真乃富硕之地!”
郭嘉笑道:“这是自然,若是此南都之地都民不聊生,那我大汉可真就半点希望也没了。”
作为光武龙兴之地,南阳郡不知从何时起,便有了一个南都的称号。既然是南都,那就肯定要多家建设,因此南阳郡历东汉这一百多年开发,不仅版图很大,而且人口众多,成了大汉第一等大郡。
而且南阳之富硕,足可称的上是大汉之首。
若把当今都城雒阳比作后世的帝都,那南阳的地位几乎可以与魔都相媲美,是整个大汉的经济中心。
后来诸葛亮在隆中对里对刘备说,若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这其中的宛,便是代指南阳。
连诸葛亮都将之与雒阳并列,足可见南阳郡在汉末的地位。
袁术选这里作为开局,那可真是如同上了高速公路一般!
听了郭嘉的话,沮授先是一笑,继而摇了摇头叹息道:“只可惜,此处之富足只是虚妄,终究不堪一击。”
这句话顿时引起了林朝的兴趣,他开口问道:“公与此言何解?”
沮授正色答道:“子初何必明知故问,眼下中原遍地狼烟厮杀,许多地方百姓皆易子而食。而眼下南阳之地却如此富足,这不是虚妄是什么?”
闻言,林朝思索片刻,此明白了沮授的意思。
他是说以现如今天下的形势,南阳早该陷入战火之中。就算现在没有,不久后也将狼烟四起。
届时,眼前的热闹景象绝对会被打破。兵灾过后,南阳便会如满地残花一般碾落成泥。
沮授素有远见,这番话也是发自内心,只是不知他是叹息眼前的景象,还是痛惜以后的凄惨。
“其实公与也不必过于感伤。”林朝开口笑道,“大势如此,非你我所能动摇。这注定会到来的狼烟,亦非一时之祸。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林朝的话,也算是老生常谈的论调了。听起来高深有理,但实际不过是万金油之类的糊弄人的话而已。
可沮授不是容易被糊弄的人,他当即开口反驳道:“子初,你说历朝历代皆如此,此言固然有理,但某还有一事不解。”
“何事?”林朝问道。
沮授说道:“若古来天下大势皆如此,那你我存在的意义,又在何处?”
闻言,林朝微微一怔,继而沉默不言。
不仅是他,连贾诩和郭嘉也沉默了。这已经从现实上升到了哲学层面,任何回答这个问题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人生在世的意义,从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因此,就算林朝有两千年后的知识,也不能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
除非林朝拿出熵增定律,并且给沮授解释清楚熵是什么……
沉默片刻后,林朝面色平静地开口道:“自古大乱之后有大治,大治久时,又有大乱,此乃天道轮回也,无可违逆。所谓的长治久安,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不值一晒。
至于你我存在的意义……若我们能让大乱提前结束,让大治提前到来,那便是功莫大焉。”
林朝这番话说得很诚恳,也是他心中真正的想法。虽然没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却也没有故弄玄虚扯一堆天命,人心之类大而空的理论。
所以闻听此言,沮授笑了,同时对林朝拱手一礼。
“子初之言,至诚至信,某受教了。”
见沮授冲自己行礼,林朝摆了摆手,刚想客套两句,却被旁边的郭嘉打断。
“好了好了,难得空闲两日,就不提这些令人头痛的事了。”郭嘉指着前面的酒肆大声道,“谁肯与某一同去尝尝这南阳富硕之地的美酒?”
此言一出,旁边的贾诩笑着捻了捻胡须。
他虽然不想喝酒,但很有兴趣尝尝这富硕之地的吃食,尤其是肉食。
见二人都有些意动,林朝便点了点头道:“也罢,走了大半日,某也有些口渴,且去痛饮几杯,以告慰这两日休沐之期。”
自从随刘备出仕这几年以来,林朝基本都没怎么休息,就算去岁在雒阳城中,也是在不停得算计别人。
眼下难得有两日闲暇,林朝索性也放纵了一些。虽然不说达到‘接着奏乐接着舞’的程度,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一说到喝酒,郭嘉可就不困了。
当下他面带笑容的走到林朝前面,一副我为向导的姿态,引领着众人前行。
郭嘉从没来过涅阳,当然不识城中之路,但郭嘉是个爱酒且懂酒之人。都不需要进入酒肆,单凭里面飘出来的酒香,郭嘉就能分辨出哪家酒肆的酒水可堪一饮。
什么酒香也怕巷子深,在郭嘉那只狗鼻子下,根本不会存在这种情况。
众人在他的带领下,终于找到了一家酒肆入坐。
店家看见林朝等人的打扮,又看了看随行的太史慈以及一众家仆,顿时明白来人非富即贵,当即赶紧迎了上来。
“诸位郎君里边请!”
店家招呼的很是热情,且满面笑容。
在他的引导下,林朝等人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落座。
这个时代平民百姓皆无余财,就算是经济发达的南阳郡也是如此,因此能在酒肆内饮酒之人,要么是来往于各地的大商,要么就是县中豪强门阀家中的子弟。
上酒之后,郭嘉便迫不及待地拿了起来,给众人都倒满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这才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三杯两盏下肚之后,几人的话也多了起来。当然,最多的还是围绕林朝此次南阳之行,以及那张机到底是何许人也,究竟有何出众之处。
面对郭嘉的阴阳怪气,林朝不为所动,最后还是沮授问出了这个问题。
林朝端起酒碗自顾自喝了一口后,这才笑着冲店家一挥手。
等店家快步走过来,满脸笑容的躬着身子,眼中满是问询的目光时,林朝开口道:“店家,某初到贵宝地,想打听几件事情,还请直言相告。”
说着,林朝冲太史慈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马蹄金放在桌上。
见到这块马蹄金,店家眼中立刻露出了渴望的光芒,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拿。
林朝见状,不禁摇头一笑,心道太史慈对于人情世故这方面,还是欠缺一些考量。
马蹄金虽说是这个时代的高级货币,却并不是流通货币,一般用于帝王赏赐,嫁娶聘礼,以及大额通商之用。
一枚马蹄金,可值万钱。用来赏赐酒肆老板,实在有些奢侈了。
倒不是说林朝小气,只是怕弄巧成拙,酒肆老板不仅不敢收,反而会暗自揣测林朝等人身份,而不敢畅所欲言。
如此以来,林朝可就听不到自己想知道的事了。
当然,太史慈此举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林朝身为侯爵,又是主公麾下长史,徐州二号实权人物,出手自然不能抠抠搜搜的,免得日后传出去有损林朝的名声。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太史慈既然拿出来了,林朝也不能再收回去。他见店家不敢收,便拿起来往店家手里塞了过去。
“这……不可,贵人万万不可,小人何德何能,能收此贵重之物!”
店家心中揣度着林朝的来头,手中连连拒绝,却架不住林朝非要给他。抬头一看,只见林朝目光清澈,并无半分别的意图,这才勉强手下,心中仍旧有些不安。
林朝却笑道:“店家,某想问眼下这涅阳城中,粮价几何?”
听到是这种寻常的问题,店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同时面带笑容答道:“贵人,据小人日常采买所知,眼下城中谷物五百钱一石,豆麦三百钱一石。”
闻言,林朝微微颔首。
这个价格……倒是比别的地方便宜不少。
但南阳是产粮大郡,这个价格也算平常。
林朝又问道:“一向是如此价钱吗?”
“这倒不是。”店家答道,“前些年谷物不过五十钱一石,豆麦都是三十钱一石。可自从大贤……反贼张角叛乱之后,这粮价便一年赛过一年高。直到去岁年末,已经涨到了谷物三百钱一石,豆麦两百钱一石。而今年不知何故,又是一通猛涨。”
说到这里,就算是在林朝面前,店家也忍不住一声叹息,感叹世道艰难。
林朝却又是一笑,今年粮价猛涨的原因,他自然是知道的。
自袁术入主南阳后,为了筹备讨董之战,自然大量征调赋税,用于采买粮草以作军用。如此一来,粮价飞涨也在意料之中。
顿了顿,林朝又问道:“店家,还有一事,某入城时曾听人说议论,说此地有一县丞,素擅岐黄之术,不知此人高姓大名?”
说到这里,店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重又露出了笑容,开口道:“贵人有所不知,那位岐黄圣手正是本县县丞张公,张仲景。”
说到张仲景三个字,店家脸上笑容并不如之前灿烂,却发自内心,且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岐黄圣手?好大的口气!”
一提到张仲景,郭嘉便冷笑一声,满脸不屑道。
当然,这番不屑看似是冲着张机而去,实则是在日常阴阳怪气林朝而已。
哪知店家听了这句话后,却一反常态地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位郎君,不管你是何身份,还请莫要质疑张公之医术,不然此地不欢迎你们!”
说着,店家将方才林朝赏赐的马蹄金也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尽管他脸上满是不舍,却强忍住了心中对钱财的渴望,也不允许郭嘉质疑张机的医术人品。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