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刘备不找林朝商议,林朝最近也打算找个合适的契机,跟刘备交代一些事情。
自诸侯讨董以来,林朝暗中布置的东西太多,有些甚至已经略微超出了底线。诸如利用李儒远程遥控天子,这一举措其实是有些大逆不道的。
再者,正如刘备方才所言,天下大势即将进入一个百年未有之变局。之前那些遮遮掩掩,不好明说的事情,林朝准备跟刘备挑明。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刘备的志向到底为何?
胸怀大志,可这个大志到底是什么?
一方诸侯?
累世称王?
还是……登临九五?
林朝自然是希望刘备有称帝之志的,只是以眼下的情况,却有些不太现实。
这数年以来,刘备升迁的速度不可谓不快,虽说其间大部分是林朝的算计,但也算是天恩浩荡,刘备没有理由会生出取天子而代之的想法。
再者,无论刘备志向为何,他宗室的出身就已经决定了,他要么是大汉的辅国之臣,要么是大汉天子。
舍此之外,再无第三种可能。
是以,匡扶汉室,应该就是刘备现阶段的志向与梦想。
“子初,某身为宗室,自是要匡扶汉室的。”刘备摇头道,“只是,如何行事,还请子初教我。再者……”
说到此处,刘备看向林朝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
“天子西迁长安,其间……子初应当出力不少吧。”
君臣数年相处下来,刘备对林朝也算是知之甚深。董卓死后,天子还是迁都长安了,要说林朝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刘备是怎么也不信的。
说不准长安朝廷那边,都有自己的人,甚至可能已经把控了朝堂。
听刘备隐晦的提及此事,林朝面色波澜不惊,没有一丝动容,只是拱手正色道:“好叫玄德公知晓,张伯渊叔父张济,本是董贼麾下校尉,但雒阳一战,其人弃暗投明,助朝诛杀董贼,功不可没。现此人率领两万西凉铁骑,就驻守在长安周围关隘,拱卫天子。”
林朝的回答也很隐晦,但刘备完全听懂了。
好家伙,子初你这是把天子控制起来了!
此事做的……确实有些过了。
刘备皱眉道:“子初,我等身为人臣,理当忠义为先。此等大逆之事,断不可为!”
闻言,林朝满脸惊讶道:“玄德公何出此言,朝不过是劝张济率军拱卫天子,此正是人臣之本分,何为大逆?”
“子初,此处没有旁人,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刘备苦笑道。
林朝摇了摇头,再次拱手道:“玄德公,董贼伏诛后,若天子留在雒阳,其结果如何?关东诸侯中,又有几人真正忠心朝廷?董贼倒行逆施,欺凌天子,难道那些关东诸侯就不会这般行事?”
“这……”
面对林朝一连串的发问,刘备沉默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所谓关东诸侯,皆是利字当头,真正忠心朝廷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张济将军率兵驻守关隘,真的只是拱卫天子而已。”林朝继续蛊惑道,“这数年以来,玄德公屡次以仁义教诲,朝又岂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这……”
刘备还是苦笑,他深知自己没这么大能耐能教导林朝。只是林朝如此说,他也不好反驳。
紧接着,林朝却话锋一转,继续开口道:“只是玄德公身为汉家忠臣,将来自是要匡朝辅国,征讨不臣。今上圣明,自然能明辨忠奸,必然会依仗玄德公。”
话说到这里,刘备算是彻底明白了。
张济在长安,当然是为了保护天子,只是免不了也有些控制的意味。至少今后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天子都会予以支持。
子初倒是好算计……但就算如此,也未免有欺主之嫌。
但是一想到林朝这么做全是为了自己,刘备心中并无半点愤怒,又只剩了苦笑。
刘备语重心长道:“子初啊,你的好意某心领了,但若有一日此事为天下人知,你的名声可就臭了。再者,某身为汉臣,此事终究不合规制……”
这次,没等刘备说完,林朝便拱手正色朗声道:“玄德公此言,朝不敢苟同!”
两人的交谈从一开始,便有些闲聊的意味,所以此刻林朝陡然提高了音量,倒是把刘备吓了一跳。
“子初何意?”
林朝继续开口道:“玄德公身为宗室,既是汉臣,又非汉臣。”
“此言何解?”刘备疑惑道。
林朝笑了:“朝以为,这大汉社稷,乃刘氏之天下,非天子一人之天下,不知玄德公以为然否?”
这句话,自然不能算错。
依照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并没有后世王朝那种‘皇帝一人既天下’的观念。硬要说的话,大汉天下,是刘氏一家一姓之天下。
至于士族门阀,都是没有感情的打工人!
而苍生黎庶,则是被打的工人……
是以,当刘秀重续汉祚时,并没有再立国号,而后世史家,也多把两汉看做一家。
说句不客气的,刘协若顷刻间暴毙而亡,刘备登基称帝,后世史家也会将其当成大汉的正统延续。
所以当林朝说出这句话时,刘备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林朝见状,则是准备再接再厉,誓要将‘宗室拥有皇位合法继承权’的论调,扎根进刘备的心中。
“既然大汉非天子一人之天下,若遇天子昏聩时,玄德公身为宗室,又岂能忍心坐看汉室衰微?”
“这是自然,某此生誓要匡扶汉室,纵赴汤蹈火,亦百死不悔!”
刘备满脸严肃正色道,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眼见时机成熟,林朝微微一笑,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玄德公,朝以为,若天子可辅,公便辅之。如其不才,公可自取!”
……
此言一出,刘备沉默了。
要说心中对那个位置没有半分追求,那是不可能的。生为大丈夫,还有什么能比登临绝顶,更让人朝思暮想!
但刘备要的,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真功业,而不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如空中楼阁一般的虚名虚位。
见刘备沉默,林朝也很识趣的没有继续出声,而是起身为刘备和自己把茶汤添上,给足刘备反应的时间。
这不是林朝第一次有类似的谏言,早在刘辩为董卓所废时,林朝就劝过。只是相比于那次的隐晦而言,这次就是太赤裸裸了。
随着刘备的沉默,帐内变得针落可闻,异常安静。
而帐外,依旧寒风呼啸,风雪更浓。
良久,刘备才幽幽一叹,开口道:“子初,你我乃兄弟,某自然知你是好意。但这种话,以后还是莫要再说了……”
闻言,林朝也跟着摇头一叹,他是为这次没能成功忽悠刘备而感到遗憾。
“玄德公莫非真的不想……”
“不,非是不想,只是不能。”刘备倒是很爽快的承认了自己的欲望,“但今上富于春秋,行无失德,我等身为人臣,又怎敢觊觎至尊之位。”
林朝开口道:“可一旦将来局势有变……”
刘备笑了,笑得十分坦荡。
“若天命不在吾,吾为周公。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武王!”
林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举杯道:“玄德公英明!”
今夜的谈话,可以算是君臣二人近一段时间的深入交流,互诉衷肠,解开了心中疑惑的同时,也确立了往后最终的目标。
纵然林朝身为郑玄的关门弟子,也很克制的没有跟刘备讲一些天人感应,五德轮转的学说。虽然这玩意才是这个时代的主基调,但林朝素来不信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更喜欢根据事实来分析往后的发展方向,进行查缺补漏,最终达到所谓某种程度的人定胜天的效果。
当然,也可以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别人是听天命,而林朝喜欢尽人事。
君臣二人又对饮一番后,刘备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是要找林朝开解心中的迷茫,怎么变成了林朝问自己有没有帝王之志了?
这有些不对味啊!
想着,刘备便指着林朝笑骂道:“子初,军中诸将皆夸赞你为至诚君子,但在某看来,却是名不符实。”
闻言,林朝也笑了,放下才刚刚端起的茶杯,眼珠一转道:“玄德公,此话怎讲?”
“你自己心知肚明,何需某再多言。”刘备笑道,“某且问你,此番返还徐州后,今后之事,当如何谋划?”
林朝明白,刘备这是在问今后的发展方向。他并不一定要林朝现在就给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但总要让他心中有个底。
“玄德公,天下大势已然如此,一切自然依计行事。至于具体方略,朝还要思虑些时日。最迟年底之前,朝便会制定一个可行之策,届时再进献于玄德公。”
在南阳郡的时候,林朝便给贾诩和沮授布置了作业,要他们年底之前制定出一个方略,到时候刚好来得及。
刘备点了点头,开口道:“此事不急,子初也不必太过劳累。”
接下来,林朝却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玄德公,朝临行长安之前,曾留一物在雒阳,以供玄德公把玩。时至今日,不知玄德公可有了决断?”
闻言,刘备眉头一皱,思索了片刻,才犹豫着回道:“子初,你说的……可是传国玺?”
“不错,正是此物!”
林朝点了点头道。
其实林朝不提,刘备怕是差点把这玩意抛诸脑后了。
传国玉玺当然重要,刘备刚得到时,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有激动,有惶恐,也有窃喜,更有一种天命所归的自恋心态,以至于片刻不肯离手。
可时间一久,把玩得多了之后,刘备也就没了兴致,他还是更喜欢去军营巡视。
他明白,自己能有今时今日的权位,靠得可不是什么天命所归,而是麾下将士一刀一枪的拼杀。
望着营中训练有素的士卒,刘备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些自己一声令下,就敢为自己赴汤蹈火的兵士,才是自己的根基!
“决断?怎么个决断法?”刘备摇头笑道,“子初,当初你留下传国玺在此,怕不是要考验某的心智?此等神物,确实诱人,不过终究是死物一块,无甚大用。”
林朝当初的确有点这个意思,想看看玉玺在刘备心中的分量如何。
但并不全是为了考验,而是根据刘备的态度,来布局以后的行动。
若刘备对玉玺爱不释手,林朝便把它打造成天命的象征,顺手再弄出一个‘得之可得天下’的谶言。
若刘备对玉玺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林朝便会劝刘备将其拿出来,作为引诱诸侯自相残杀的诱饵。
若刘备对玉玺只是喜爱,并不看重它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那林朝……也无所谓了,索性便留给刘备以后把玩吧。
现在看来,刘备先是爱不释手,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林朝笑道:“既然玄德公认为无甚大用,不如拿出来送给旁人。”
刘备连忙摇了摇头:“子初莫闹,这等神物,又岂是某有资格转赠的。以某看,理当归还天子才是正理。”
刘备拥有过,当然无所谓了,可玉玺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刘备自然不想将其送出去。
“玄德公,世间之事,自是礼尚往来。咱们送了玉玺出去,难保别人不会投桃报李,还咱们一份大礼。”
望着林朝脸上那熟悉的笑容,刘备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明白,又有人要倒霉了。
……
君臣二人一直谈论到下半夜,方才坦然就寝。
林朝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刘备的抵足而眠技能,被刘备抓着睡了一夜。
只是临歇息前,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君臣二人走出营帐,望着天地间苍茫一片,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虽是深夜,但在雪花惨白色的照耀下,天地灰蒙蒙一片,目光尽头,万物一色。
“好个江山如画!”
刘备感叹道。
“免得冻死庄稼。”
林朝笑着附和道。
初平元年,十一月初三。
子夜,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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