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百万?朕什么时候说过一百万了?”饶是天启知晓这大蝗虫胃口甚大,听到这个数字,还是不禁瞬间便陷入了呆滞状态。
最擅缓解天启尴尬的魏忠贤,也被吓得有着那么一瞬的恍惚。
群臣更是无比怔愣,但凡朝政便吵闹不休的太和殿,也终于因为一介边关竖子的语出惊人,从而迎来了难得的清静。
“不是一百万两吗?不是一百万两吗?”
这道声音在殿内以及众人的心目当中,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就连李标这个大明朝堂现时鲜有的刚正耿直之辈,都觉得极为无语,颇为后悔为这无赖小子冒然出头之举。
唯独来宗道,尚在纠结被黄重真抠过脚抓过袜子的那对爪子,握过的这双手到底有多脏,竟没有受此影响,于是很快便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微臣来宗道,替我戍边辽东之关宁将士,叩谢吾皇隆恩,拜谢魏公公豪迈。”
李标闻言,也连忙跪倒,出声帮腔。
瞥见黄重真还愣在原地,忙扭头看向他怒道:“还愣着作甚?快跪地谢恩啊!”
“哦……哦哦!”
黄重真连忙傻乎乎地依言照做,十成十的一个首次参与朝政的愣头青。
然而就是这个愣头青,竟将之前百年都是以这种近乎争吵的方式,“按部就班”议事论事大明朝堂,给搅得犹如狂风刮过湖面,涌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那些别有用心之文臣,自是心有余悸。
可那些鲜有的尚有正义留存,却因激烈的派系斗争而越来越心若死灰的朝臣,如李标来宗道等中立清流者,心中亦是涟漪不断。
天启恼怒地看着这三个摆弄了自己一道的家伙道:“关大伴儿啥事?一切还不都是朕的功劳!”
“是是是,微臣知罪,微臣知罪,吾皇功绩……”来宗道仅仅开了个小头。
施凤来、黄立极,乃至温体仁、周延儒等人,便都争先恐后地出班赞道:“吾皇功绩,堪比三皇五帝,古之尧舜……”
你方唱罢,我登场。乍一看,还以为大明朝堂广开言路,正值盛世呢。
黄重真却对这些马后炮般的马屁精极为反感,起身之后拍拍膝盖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还不屑地撇了撇嘴。
魏忠贤狠狠瞪了他一眼,便隐晦作势,叫手下的那群龟孙,别再丢人现眼了。
黄重真朝他咧嘴一笑,便双脚并拢,朝他隐晦躬身。
天启越看这孙猴子一般吊儿郎当的小子便越是欢喜,还隐隐生出了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来,似乎在哪儿见到过,可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那心思一集中,精力损耗,便又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来。
天启连忙放弃冥思苦想,只暗忖道:“大蝗虫,爱蹦跶,善蹦跶,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唯有如此人物,才可将死水般的大明朝堂,搅动成风云际会。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只有将这大明朝政重新盘活,才能让各方人才纷至沓来。正如此子所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心情好了,天启感觉自己的气都顺了,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从喉底深处咳出一小团黏黏的东西。
他知道不是血,便轻轻转了转头,身后的小宫女会意,忙将一块锦帕递上来。
天启轻轻擦了擦嘴,低眼一看,更觉大为心安。
这个时候的黄重真已和群臣一样,不可能再直视天启,还微微躬身低头,抱拳说道:“皇上可还记得,微臣托魏公公呈上来的那道谬论奏折?”
“《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天启掀了掀卧蚕眉,欣然说道。
东林院派的文官听了顿时哗然,还有人躲在人群里骂道:“你一个袁崇焕麾下的小兵,走了魏公公的门路递呈奏折,还好意思说出来?”
“谁?谁在说话?”黄重真立刻睥睨四顾,但是东林院派却于此时,集体做了缩头乌龟。
黄重真其实早就锁定了那几个人,但见他们仍旧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便只好摊摊手道:“没办法啊,袁帅尝试着用了自己人的渠道,但人压根不理会啊!”
“你……”温体仁好歹还有些担当,被东林群臣推出来当做了挡箭牌。
可他面对此番意有所指的犀利言辞,竟也无法反驳。
这蝗虫的意思是:袁帅身为东林院派官员,通过东林渠道而上疏边关防务,然而了无音讯倒还算轻的,最气人的是反而受到了自己人的诘难与嘲讽。
于是,便只好另辟蹊径,这怪得谁来?
阉派官员趁机偷笑,崔呈秀黄立极等为首几人,更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唯独魏忠贤心中大恨这只蝗虫狡猾,又大骂自己收拢的都是蠢蛋,同时也无不惊诧道:“短短年余,想不到当初的那只楞头蝗虫,竟也掌握了捧杀之道。”
天启很喜欢和重真交谈,尤其是对他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以及一本正经之中所携带的天然幽默(胡说八道)极其感兴趣,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而黄重真对此,也是有所感觉的。
人的感官,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然而天启身体欠佳,没有大声说话的力气,耳听得太和殿犹如苍蝇堆般嗡嗡作响,当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将做木工时的锤子带过来,敲在龙椅的把手之上。
魏忠贤是当殿最清晰天启身体状况的,于是便轻轻咳嗽了几声,阉派官员当然会立刻就安静下来。
可人东林院派的,虽然缺少重量级别的,但人凭什么听你一介权阉的?
“老子们连皇上的咳嗽都不甚在意呢,遑论一介阉臣乎?”
因此,东林官员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相谈得更欢了。
黄重真刻意从这混乱的交谈之中,收拢了几道信息。
这帮家伙讲到后来没话讲了,居然连“您吃了没”、“您昨晚纳的那房妾”如何了云云,都搬到了朝堂之上。
这些言语,莫说当朝皇上,就连他这个荤腥不忌的戍边丘八都听不下去了,便抬脚踢起“汝钦”宝剑抓在手中,蓦然大吼道:“谁再说话,休怪本将无情!”
东林官员惊呆了,阉派官员惊呆了,金瓜武士小黄门小宫女们,都惊呆了。
魏忠贤捧着拂尘呆呆地望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腔道:“黄副总兵,您声声口口说您手上的乃是尚方宝剑,却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所御赐啊?”
黄重真暗赞当朝第一权阉就是了得,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他没有来质疑“汝钦”宝剑的真假,却只说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所御赐。
东林的个别文官大概是觉得终于能和魏公公沆瀣一气了,便有人跳出来叫嚣帮腔:“是啊是啊!谁知道这剑是真是假!”
更有人出班,满脸大义地指责道:“皇上,依微臣之见,这所谓的尚方宝剑多半儿是假的,还请将这欺君罔上的逆贼,当庭拿下!”
天启哪怕再怎么觉得殿下的这只蝗虫可爱,却也认为这事儿开不得玩笑。
毕竟大明这几年来动荡不安,正因他不怎么过问朝政,因此发下去的尚方宝剑,乃是历届皇帝之中最多的,若因此而被人冒充,那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于是,他便肃容说道:“蝗虫爱卿,你如何证明啊?”
黄重真就怕天启不赋予他当庭拔剑的权利,便道:“皇上,微臣真的可以么?”
群臣尚且不明堂堂大明皇帝,正与辽东关宁的一介丘八在打什么哑谜。
却听天启已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莫要废话,快点快点。”
黄重真郑重立正挺胸道了声“诺”,便面向那几个出班的东林官员道:“本将可事先说好了,尚方宝剑要么不出鞘,但凡出鞘便是要渴饮鲜血的!”
“你……”
“不过它所渴饮的,若非邪徒,便是匈奴!”
“笑谈渴饮匈奴血?那便没什么好怕的了,你快拔出来让我等瞧瞧吧!”
“行!”黄重真点点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宝剑就已“铿锵”出鞘。
那清澈的剑吟,似乎在诉说于太和殿上出鞘之喜悦。
黄重真有感而发,一阵剑舞,一首《破阵子》,便已吟诵而出。
那充满磁性的低吟浅唱,那催人奋进的慷慨激昂,那宝剑铿锵的铮鸣之声,顿时便将满殿文臣的粉饰太平,给冲击得支离破碎。
此曲终了,剑舞顿止。
黄重真还剑入鞘,却又并未全部入鞘,而是抓着剑鞘之身露着一截,递给那几个因为自己的剑舞,从而瑟缩不前的文臣看,问道:“尔等可识得这两个字?”
这两字并非楷书,而是古朴小篆,刻于时光印记的剑身之上,分外苍劲。
“汝钦?”
“这是啥意思?是人的表字么?”
“好像是,那是谁的呢?”
几人凑着脑袋,喃喃自语,面面相觑。
细腻的心思顺着时光的痕迹往前追溯,然后终于想起了那个“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平寇大臣——胡宗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