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完毕,王彦在柳师傅的搀扶下踩着虚浮的步伐回了住所。
“今日之事,你别放在心上。只是你我到来的突然,大哥他们一时难以接受。”柳清源把王彦扶到床上为今日柳师伯他们的行为做解释。
此时王彦手扶着床边,脸朝地上,上身微躬,胃里是翻江倒海的难受,她正在试图把腹中浑浊之物吐出。听着师傅的话,王彦整个身子斜倚在床头,晃了晃沉重的头,勉强找回一丝清醒方才道“师傅无须如此介怀,个中道理徒弟自然都懂。只是师傅,你真的对徒儿这般有信心?”王彦自问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师傅如此高看。
“彦儿,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聪明果敢,做事思虑周到,在医学领域中常有惊人想法,是我这些年遇到的最适合继承我衣钵之人。收你为徒,反倒是为师的荣幸。”柳师傅看到自家徒弟这般不自信的表情,直接肯定地安慰并夸奖了她一番。
不过他所说倒皆出于真心,子安确实是他所遇到最满意的适合做徒弟人选,她有着吃苦耐劳、能屈能伸、聪慧大胆,还有那时不时冒出的新奇的医疗救治方法都让柳清源吃惊和满意至极。
“师傅,徒弟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王彦心里明白这有一大半是托自己是个现代人的福,可是对于这柳师傅的夸奖,王彦心里还是暖暖的。虽然她没有柳师傅这般高超的医术和医德,但是她尽量会向着柳师傅学习,争取不负所望。
“好啦,你今日第一次喝酒就喝这么多,该是时候休息休息了。为师也不打扰你了。”柳师傅拍了拍王彦的肩膀,老怀安慰的表情。
“师傅慢走,不送。”王彦也知道自己的情况,那快涌到嗓子口的腥臭酒味她是快忍不住了,但还是调皮地出言。
知徒莫若师,当然明白自己徒弟在强撑着,于是起脚往门外走去。但走在门边时,突然想到什么事,脚步停止了,但柳师傅并未回头。
“子安,明天你醒后,为师带你去拜祭你师母和师兄。”柳师傅说着这话时声音有些低沉嘶哑。
“好的,师傅。”王彦郑重回答,心里略猜到当年师傅的出走可能和师母是有关的。
柳清源听完王彦的回答便拔脚离去。
王彦看师傅一离去便开始大口呕吐起来,吐到最后差不多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最终嘴中只有浓浓的酒味和苦味交加。不过吐出来后,王彦感觉人清醒多了,不好意思叫下人清理,自己稍稍清理下,感觉差不多了便直接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光秃秃的山坡上孤单单地竖立了两座墓碑,周围毫无大树依傍,远处只有一些杂草在风中摇曳。不过墓碑周边倒是干净的很,看来是有人常来打扫的。王彦站在这一大一小的坟前,直直地盯着碑文看,只见碑上写着:先室柳叶氏之墓,爱子柳沐逸之墓。
生而为女子竟是连个名字都未曾留下,王彦看着不由唏嘘感慨。王彦还注意到师母是16年前和师兄死的时间不过相隔一天,可以说是前后脚一起走的。王彦联想到师傅和师伯之间的谈话,心里对师傅的过去估计了大概。
“师傅,可否给我讲讲你过往的事?”王彦也知道师傅既然能带她来这,显然是打算和王彦叙说过去的,因此她主动开腔。
“好吧,也是时候该和你讲讲了。”柳师傅深情地望着前方的两座墓碑,眼里有痛苦有怅然,听到王彦的询问方才慢慢地说。
“当年我年少得志,12岁便考中秀才,15岁高中进士,虽名次不算理想但在那时也算轰动一时。自己那时也没打算就此罢手,打算三年后再次赴考期望荣登榜首。就在这准备的三年我遇上了这一辈子的挚爱。当初的芸儿也算名门出身,因此我毫不费力地把她娶进门来。新婚初期,我两琴瑟和鸣,志趣相投,过得那叫一个惬意。只是一年后芸儿怀孕,我迫不得已才送她回柳家村母亲处照料。”柳清源说道这,抬头看了一下王彦问道“你知道昨天晚宴为什么你没有看见一个女性上桌吗?”
“徒儿不知。”王彦其实心里是知道的,她在现代社会也曾听过北方那边有些地方正宴上是不让女子上桌吃饭的,她如今穿越到这古代这种情况应该更是常见。
“这柳氏规矩之重身为男儿很多时候已经感觉束缚重重,而对于女子,这规矩简直是扼杀天性。七岁不同席、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子无才便是德、夫死不得改嫁……”柳清源一一道出这些规矩,王彦在旁边听着内心都有些发颤。她现在所处大晋还算比较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并无书上写得那般,可这柳家村竟然复制了那一套束缚女子的规矩,真真活久见。同时心里在庆幸还好自己现在女扮男装,否则这么一套规矩下来自己不郁闷才怪。
柳清源见到王彦瞠目结舌的表情,继续说“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我大晋其他地方女子照常可以读书,出外自由行走,有些地方甚至女子骑马射箭也不稀奇,可偏偏这么一套规矩却在柳氏盛行。”
柳师傅说到这有些蔑视一笑,但马上陷入过去的回忆,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当初我是知道这规矩对于芸儿来说很是熬人,可是我一个大男子实在无力照料一个孕妇。那时候芸儿又孕吐得厉害,我想着送去母亲那帮忙照料一番,待孩子生后就把她母子两接出来。芸儿自从回了柳家村后心情就不是很好,我那时候也忙着复习根本没有时间理会。母亲见芸儿老缠着我,心里对芸儿意见也颇多,于是用了流加的规矩镇压了一番,芸儿看在我份上忍气吞声,一个人大着肚子还得陪着我妈织锦、做女红到晚上,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我总念着母亲一人抚养兄长和我的不易,也纵容着,想着也不是什么体力活应该没什么大关系。可是事情的爆发是在芸儿生产的那天,那天芸儿难产,产婆说胎位不正,必须在大人和小孩之间选择,我母亲竟然要产婆选择保小,我苦苦在地上哀求母亲仍然固执己见。那时我心乱如麻,性格也有些懦弱,待回神想冲进产房阻止时已经大错造成。芸儿大出血而亡,小孩也在出生一天后就去了。”柳清源说道此时已经情难自已,泪流满面,脸上充盈着愧疚与懊悔。
王彦听到这狗血的情节心里也很无语,这师傅当年要是有现在的一半魄力,也不至于把事情发生到那步啊。唉,王彦作为女人也没办法原谅师傅当年的所作所为,太渣了,真的。
“妻儿死后,我万念俱灰。本想好好安葬他们,可是族里人又说妻子是横死、孩子也没成年,他们都不能葬入祖坟,只能草草裹席埋了。自己气愤不已,但力量狭小抗不过这整个柳氏,最终只能把他们埋在这不毛之地。这事过后,我再也没办法面对这满口仁义道德的柳氏,这柳家村我也是再也不想待了,于是愤然出走。十六年了,我竟然16年才回来看看他们。”柳清源神情地抚摸着妻子的墓碑,仿佛看到当初与妻子初遇时娇俏的模样。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回来,除了怨恨柳氏和母亲的所作所为,更多的是恨自己当初的懦弱和不够强大,若是自己当初接受朝廷授职,身上有一官半职是否能够有资本为他的妻儿争上一争?可是说这都是虚的,造成这一切结果终究是因为自己的轻视和不作为。想到这柳清源便不能原谅自己,行医济世是救赎别人何尝不是在救赎自己呢?
“师傅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除了往前看又能做什么呢?师母和师兄在天之灵,他们也不希望你过得不好。”虽然师傅渣,但谁叫他是自己的师傅了,对自己的好她是记在心里的,见到师傅这般模样,也有些不落忍地出言劝慰。
“彦儿,你不用劝为师。为师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可饶恕。”柳清源婉拒王彦的劝慰。
王彦无奈叹息,只能站立一旁沉默不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过了好久,柳清源才恢复过来。此时天色已晚了,柳清源看了眼旁边站得笔直的王彦,她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柳清源一阵恍惚,自己孩子要是没死,也该她这般大了,只是不知道能否有子安的一般聪慧呢?思及此,又悲从心来。
“彦儿,你会怨恨为师让你女扮男装,不能随心所欲做女子吗?”柳清源问。让王彦扮男装一半是为了方便,另一半是有慰藉自己儿子早丧而为的。
“徒儿多亏师傅相助才能够逃出张府,脱离奴籍获得新生。至于这男扮女装,徒儿也是甘之若饴,并无丝毫委屈,反而乐在其中。于男儿之身行走世间省去不少麻烦,子安无怨无悔。师傅的再造之恩,恩重如山,徒弟亦铭记在心。子安心中对师傅只有感激和敬爱。”王彦重重跪下认真地说。头仰望着柳清源,如看神祇般。
“我果然没有收错徒弟。”柳清源扶起王彦,欣慰道。
于是两人一同下了山,对今日之事再不提及。只是之后柳师傅对王彦的教导更加严苛,几乎把所学都一一教授给王彦,王彦叫苦之余也知道柳师傅是真的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了。不过师徒两都很有默契除了必要与柳家人接触(柳师傅毕竟要尽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