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皮绠看来,是士绅家里的管家样的人物说完了这些规矩后,他便见到了自己的工头。
说是工头,年纪也不大,也就十七八岁出头的样子。
说话也是北方口音,虽然口音略怪,但张皮绠也还能听懂。
晚上学会了怎么扎蚊帐,每每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天才亮,就被叫起来吃饭。
吃饭的地方,张皮绠看到了自己的老婆,这才放心。
他老婆穿了一身新的棉布衣裳,和几个女人在那做饭。
张皮绠去问了两句,才知道他老婆现在是厨工,主要就是负责烧水、做一些大锅饭。
“倒是个好活,饿不着她。”
给了这个一个评价后,张皮绠吃饱了早饭,就被工头组织着开始了种植园生活的第一天。
烧荒。
砍伐。
烧出灰来,烧没了草木,然后种东西、修水渠、挖田埂、栽木苗。
工头也不干活,就是告诉张皮绠等人怎么干,监督着,晚上数数人头之类。
第一个月就是在大规模点火,到处烧树林。烧之前要先搞出来防火带,据说这好大一片都是主家承包的产业,日后这边的地里肥力没了,就在没烧的地方重新烧出来新地。
就这么过了能有一个多月,张皮绠还是不知道这里到底要种什么。
烧荒后的土地非常肥沃,一场大火也将大部分的草都烧死了,地上厚厚的一层灰。
看起来不像是种庄稼,因为他们要拿着锄头修田埂,宽度也不像是种庄稼的架势。
直到有一天,张皮绠在那干活的时候,一群奇怪的人来到种植园里,在种植园里说了会话,张皮绠才知道这里种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只不过也只是知道个名字,不知道具体什么样。
那天他正在那里挖田埂,慢吞吞地磨着工,每天的定量,张皮绠觉得要是给自己干,能干定量三倍的不止。
但既是给别人干,干那么快也是干三年、干的慢也是干三年,只要恰恰卡在定量上就行。
给主家做工的时候,得个“真能做”的评价,那是因着舂米之类的事,舂完了事。
张皮绠和大多数一起干活的人一样,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心里却精明着呢。觉得若是干的多了,怕不是这定量明天就得涨?
正磨蹭着呢,几个穿着打扮有些奇怪的人就在他旁边,指指点点这片土地。第一天来的时候像是管家样的人物,跟在这几个打扮奇怪的人旁边。
为首的一个,也是带着一个木头芯旋出来的盔帽,颈后也带着被张皮绠等人戏称为“屁帘”的防蚊颈帘。
身上背着一个帆布包,脚下穿着一双古怪的鞋。张皮绠这些年已经知道,这种古怪的鞋叫橡胶靴,据说能防蚂蟥,还能防水。
旁边几个随从似的人物,手里提着一些看起来像是捕鸟捉虫的工具。还有几个身上背着枪。
旁边还有人牵着几匹马,马背上卷着一个毛毡毯子卷成的卷,上面还有一些古怪的防雨用的披挂。
管家模样的人很讨好地递过去了烟,穿着古怪的那人接过去道:“你们老板既信得过国公,要干这个买卖,我自然也是给国公打了包票的。油棕这东西,确实三五年才能挂果,但只要挂了果,几乎年年都能收。”
管家模样的人道:“其实我这心里也没底。您是科学院的大人,说什么我们自是信的。但养着两千多人,三五年后,一年吃喝拉撒加上工钱,就得四五万两银子。这东西,之前这边也没人种过,荷兰人也不曾听说有种这个的……”
穿着古怪的那人道:“荷兰人每种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他们种过乌桕吗?我作为科学院探险队的,这几年跑了好多地方,专门就是找这种能种、能赚钱的东西的。”
“一年四五万两,你怕赚不回来?不可能赚不回来的。我在非洲那边研究过,这东西一亩地产油比豆子、花生、胡麻、菜籽都多。而且挂果许多年,稳赚不赔。”
“不只是能吃,更主要的还是一些工厂要用。你知不知道随着鲸海那边的开发,捕鲸的、捕海豹海象的,熬了大量的油脂,这才催出来肥皂、蜡烛之类的产业发展。”
“但捕杀那玩意,终究跟不上用。豆油太贵,菜籽油也不太行,这东西产量大,又能吃、又能做原料。没个赔钱。”
“你要说种咖啡什么的,还得看西洋人的脸色,不知道卖的出去、卖不出去。还要和加勒比那群开种植园的竞争;或者种甘蔗,不但要面临西洋人的竞争,还有广东、福建、台湾等地的也在种。”
“但这东西,如今就没人种。而且国内也卖得掉,这东西肯定有赚头。”
“你们也好好弄,我评科学院博士就指着这东西呢。要不我不是白在非洲跑了那么久?有什么种植上的问题,我来解决。每年我都来查看。”
衣着古怪的人蹲下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捏了捏道:“爪哇的地,就是肥啊。你们只管种出来,榨油到时候也用不到笨办法。我带着半船的油果,回去自有师兄们帮我搞出来烧煤榨油的机器,也不难。”
“你知道那些在鲸海捕鲸、海豹之类的,弄一船油,卖多少钱?三五年的投资而已啦,我也就是没钱,我要是有钱我就自己干了。”
“我跟你讲,你得看日后的形势。就看着天下形势,蒸汽机一物,必会大兴。一旦其大兴,则蜡烛、灯油、润滑这些东西,都得跟着大兴。这些东西一大兴,做工的人多了,肥皂之类的也卖的多了。”
“若是看不清形势,只看眼前,等着大兴的时候在做,那黄瓜菜都凉了。先干的吃了肉,后干的也就喝口汤吧。”
“这玩意儿怎么种,怎么栽,我都写成小册子了。工头都是实学学农学出身的,字总是识得的,学起来也快。按着办法种就是了。”
“这几年,一直到挂果前,我都会在椰城,有什么事找我就是。对你们来说这是赚钱,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关系我的前途和奖金呢。”
“我跟你们讲,等南洋这边的油棕种起来后,那些搞菜油的士绅土商,非得恨死我不可。我在那边蹲了这么久,我是绝对有这个把握的。不管是产量、压榨、还是运输,都能打的沿海各处的菜油哭爹喊娘。”
这样的把握一说,管家模样的人也松了口气,笑道:“我不是不信你们,科学院的,都是有真本事的,我也是学过实学的,知道里面深浅。这也不是我问的,是主家叫我问的。估计是心里不踏实呗。可又不好去问国公,倒显得不信国公似的。”
“好说一年四五万两银子的成本,本钱着实是大。估计心里也是虚,还是种棉花、靛草什么的,心里更踏实一些。”
一旁在那磨工的张皮绠这才知道自己要种的这东西叫油棕,不知道到底什么样,但是榨油的。
听的半懂不懂,听懂的地方却是暗暗咂舌,心道乖乖,这一年四五万两银子的本钱。原本在家的时候,也不知那几个大户老爷,家产加起来有没有四五万两?
那可不是四五万钱,而是四万五万两啊……想着这个之前从没听过的巨额数字,张皮绠心里惊诧不已,心想这里果然和家里面不一样。
却不知这种能榨油的东西,到底长个什么样?张皮绠心道我见过菜籽、见过芝麻、这几年也见过花生了,这东西倒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听这意思,竟是从好远的地方运过来的?
他也不知道所谓非洲到底是哪,心中一开始还有些好奇,但随着日后日子越发繁忙,一开始心中那点好奇也就渐渐散了。
这里种植和在家里不一样,本以为种是麻烦事,不想一直干了六七个月,都还没轮到种栽呢。
要么就是做穴、要么就是挖水渠、要么就是引水沟,和家里那种种地的方式完全不同。上千人被主家雇着,几个月时间愣生生把一片烧荒后的林子,弄出来一片道路纵横、水渠布满的好地方。
每每看到这,张皮绠心道,自己要是能有四五十亩这样的地,水利齐全,土地肥沃,种上粮食,这辈子还愁?
可惜,这地不是自己的。若是自己干,怕是一辈子也挖不出这样的大渠、小渠、水沟、田埂。
也不知日后分到的份地,能不能用现在主家的水渠引水用?
上等的水浇地,竟不种粮食,张皮绠觉得当真是浪费了。
等着水渠基本修完、田埂基本弄完,张皮绠觉得总算可以歇歇了。那边已经开始培苗了,看样子真的是一种树。
种树嘛,种上估计也就不怎么用管了。现在水渠都修好了、地也整理的差不多了,之前又听说得三五年才能结果采摘。
便想着,三年还债期,实际上自己就剩下栽树苗这个事要做了?只要把这个做完,那不就能歇上一阵?
然而,很快,事实就证明,主家花钱雇他们,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歇着呢。
冒着下雨天,趁着水湿,挖好了坑把培出来的树苗栽上。
以为就能歇着了,结果栽完了树苗,又得在树苗间的空地上种一些苜蓿草。
等这些苜蓿草种完,又要给主家盖羊圈、马棚、仓库。
等着这些东西盖完了,苜蓿草就要收获了。
收获完苜蓿草,又要晒干。
晒干后要打捆。
打捆后要运走。
忙完了苜蓿草,又要重新把地锄一遍。然后再种新的。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似乎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
每天要干的定量,也是逐渐增加。
每个月都有死的,或是这种病、或是那种病、或是蚊子叮、或是蛇鼠咬。
每年十月份到过年期间,都会来一批新人,然后重复来了死、死了再来新的过程。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新奇的东西不断在种植园出现,
比如。
他们的工作里,多了一项把煤运到往水渠提水的蒸汽机房中。
或是渐渐的,种植园周围出现了小贩。吃的、喝的、酒馆、烟草、女人。
实在忍不住想吃点好的,便去工头那先支点钱用,给的也不是银子、更不是铜钱,而是几张纸钞,却也真能用。
但在张皮绠眼中,这些新奇的东西并不会引来他们多少兴奋,甚至与他们无关,也并不会让他们要做的事少一些。
只是渐渐习惯了那些新事物的存在。
就像是习惯了这里的太阳总是高高的在头顶一样。
似乎,不管是种植方式、劳作方式、新的机器等等,都和过去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不一样。
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对自己来说,好像又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