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以后,唐欣还是每天一早就进宫找太子,风雨无阻。她会带我一起出府,然后命令我在宫门前的街角处等她。我总是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像个木桩似的面朝皇宫立上几个时辰,再在午时时分迎接她出来。
生前我不曾进过皇宫,只是无数次地在远处眺望与白云相接的宫阙,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勾勒宫墙后的景色。皇宫主殿一定建在三层高台之上,高耸入云的宫殿气势磅礴,壮丽恢弘,如昂扬的龙首。两侧同样宏伟的阙楼,是凤凰飞舞时张开的双翼。盛世大周的皇帝,就在重重宫门之后,百十玉阶之上,接受万国使臣的躬身朝拜。
而我,却连再靠近宫门一点的资格都没有。
除了望着皇宫出神,我还时常回想起唐懿非礼我那日之事。唐欣怎么会知道我给祁充斟茶这么琐碎的事?大概是送饭的厨娘告诉她的。正如唐欣所说,以我的身份,本不该由我来做这些事,无非是被唐懿追赶恰好遇上罢了。那天我和唐懿在唐府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厨娘是否都告诉了唐欣?
我有时在想,唐欣对那天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她不想让我独自留在唐府便宜了唐懿,又让我在这里罚站平复了她心中的怨气,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至于她那晚的狠话,我完全没放在心上。我不在意祁充,至于太子,即便这时他只是皇子,他也是这威威皇城中一尊接受供奉的人像。我不想成为他万千侍从中的一个,还不如远离。
至少此刻,我并不期待与他重逢。然而,当太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喜悦和激动抽走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我,木讷地移不开眼。
“你怎么在这?”太子问我。
“我在等唐欣。”我说。
太子皱了皱眉:“每天如此?”
“嗯。”
“找个地方歇下吧。”
“好。”
太子和我找了一个街边的茶铺坐下,上次与太子这么近的单独相处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此时我刚从惊喜中缓过神来,又陷入尴尬和紧张的境地,沉默无言。
太阳逐渐升起,我俩的影子慢慢缩短,挤在脚边,成为一团黑影。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甚至不敢开口,就这么安静地待在他身旁,让我感到久违的满足。
“你是盘泥族老族长的女儿。于宣雪是你的姑姑。”太子终于打破了平静。
“嗯。”我平淡地回答。
“过几日于宣雪又要来京城,你可以跟她回盘山。盘山就是盘泥族现在居住的地方,离京城只有一日的路程,你应该知道吧。”
自从我搬出唐欣的屋子之后,我也想过将来的打算。若一直留在唐府,唐懿总会有可趁之机。于宣雪如今在京城也算是风生水起,借她的力量摆脱唐家人是有可能的,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定。一来,我厌恶她倚门献笑的做法。二来,我总觉得唐欣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厌恶我,我总觉得,唐欣更像是我的唯一朋友,唯一的亲人。
“嗯。我终究是要回去盘泥族的。”我含糊其辞。
太子若有所悟,思考了会儿,又说:“我明白你的顾虑,只是唐府实在不该是你久留之地。若你不介意,我替你向唐将军说明去意。以你之才,寻个谋生的出路应当不是难事。”
我不禁望向太子,眼波流转,呼吸急促。太子是真心要帮我,可我却犹豫不决。
“如果你不想留在京城,想去其他地方,我也可以帮你安排。”太子又说。
我露出一丝疑惑,立刻别过脸去。
太子很敏锐,也很直接:“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你介入纷争之中。”
我不想回避,微笑着直视太子:“我也是盘泥族人,本就在纷争之中。”
“于思梅,你和其他盘泥族人不一样。”
“不一样?”本来是安慰的话,我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不是所有盘泥族人都像你想的那样。”
太子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握住茶杯不紧不慢地转动:“至少于文天、于宣雪这些盘泥族的头领都是一丘之貉。”
我好不容易再次见到太子,还能与他这般闲适地打发时间,本不该与他争论,只是他不屑的神态和语气实在令我愤愤不平。我说:“于宣雪是为了族人能在大周生存下来才出此下策。于文天只是打输了一场仗,而且这里面定有隐情。”
太子脸色顿时阴沉:“于思梅,大周为你们盘泥族提供庇护,让你们免受北狄摧残,在你口中我们反倒成了垂涎美色逼良为娼的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乱解释,但是太子根本不在意。
“至于于文天,他可不只是输了一场仗。”太子冷笑一声,“我翻查过云城之战的史料,包括有关于文天的记述。于文天进入军营之后,几乎没有带兵打过一场仗,却在两年之后被祁青松提拔为副将,真可谓前无古人。云城失守之后,他本该与祁青松一起在峡谷前后夹击敌军,结果约定之时不见人影,留下祁青松独自面对困境。这么看来,于文天不过是一个以色迷人、临阵脱逃、奸猾无能的鼠辈。怪只怪祁青松缺乏定力、识人不清。”
那时我对当年那场战争知之甚少,根本无从反驳,只得能听太子继续说:“盘泥族为大周带来祸患,还厚颜无耻地来归顺我们。于文天更是有脸投靠祁青江,改了姓氏,在祁府继续施展他委身事人的伎俩。快不行了时,还知道把双眼换给于宣雪,让她继承自己的衣钵……”
“够了!”我打断太子,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太子居然没有生气,只是认真地看着我,收敛了冰冷的语气,温和地说:“于思梅,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让你难堪。你在报国寺的时候说过,你不想走于宣雪她们选择的那条路,你想过不平凡的一生。你和她们不一样,不应该让她们拖累了你。”
我还是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但鼻子酸酸的,说话也十分费劲:“我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就是她们。”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无比滑稽可笑。我从太子眼中也看到了他的嘲讽,好在他语气还是温和:“你真的了解你的族人吗?你跟她们有过多少接触,她们内心怎么想的,如今都是怎么做的,你知道吗?”
太子说得对,论起对盘泥族人的了解,或许我真还不如他。我只好苦笑:“可我不想置身事外。”
“你早就置身事外了。”太子毫不客气。
我摇摇头,努力给自己打气:“我会努力让盘泥族人在大周过上体面的日子,我还要带领族人回到故土。”
太子轻笑一声,我想他大概又要嘲讽我,好在他并没有说话。
我和太子安静地坐了一会,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估计是怕遇到相熟的人,太子起身,付了茶钱。
我俩从茶铺走出来,太子继续去忙他的事,我自然是打算留在这里继续等唐欣。我俩无言分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人流中若隐若现,我突然不受控制地呢喃:“苏迷。”
我以为我声音很小,没想到太子还是回了头,甚至转身回到我身边。
“怎么了?”太子似笑非笑。
我脸红地低下头,鼓起勇气说:“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什么?”
“石宁现在在什么地方?”
“石宁?”太子皱了皱眉,意味深长地说,“石宁的事过去那么久,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我不知太子是何用意,却又不甘心放弃,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太子。
太子又是似笑非笑:“你陪我走走,我想起来就告诉你。”
太子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我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我还以为你担心唐欣,不会跟来呢。”太子悠悠地说,“你真的那么担心石宁吗?”
我已经意识到,我没有我自以为的那么清醒,我还是无比地渴望着他。
但我嘴上还是十分强硬:“我说了我不想置身事外。石宁是我的族人,我很担心她。唐欣回来没看到我,最多只是责骂两句。”
“只是这样吗?”
我听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平静地说:“你和唐欣的事,岂是我一个小小的外族婢女可以左右的。唐欣脾气差,但她不傻,她迟早会明白的。”
这只是我的自我安慰,太子没有揭穿。
我们俩在最为热闹的时辰,走过京城最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摩肩擦踵,人声鼎沸。我们俩紧紧挨着,却还是无法清楚地交谈。
我靠着太子坚硬而温暖的臂膀,闻着他身上散发的清香,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车水马龙的集市,鳞次栉比的房屋,吵闹嘈杂的吆喝,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没有高耸厚实的宫墙和偌大空旷的广场,那些看得到的,听得到的,都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及。这也是京城,多么美好的地方。
我和太子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宫门前。我们再次无言分别,方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既鲜活,又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