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时间过去,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都长大了些,武媚却没有半点变老的迹象,仿佛时间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躺在榻上,一支手肘支着脑袋。
瞧见武承嗣后进屋后,锋锐的目光便一直跟随着武承嗣移动。
“侄儿拜见姑母!”武承嗣长身一躬。
“起来吧。”武媚独有的威严声音从前方传来。
武承嗣这才抬起头,与武媚的目光触碰到一起。
武承嗣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短短几秒钟的对视,就让他心中有些不好受,武媚看他的目光,与以前相比多了几分疏远。
对许多人来说,这种疏远便意味着失宠,如果不能挽回女皇的欢心,便代表着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不过武承嗣如今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倒并不完全依赖女皇,但武媚这种态度还是令他有些不安。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她态度大变?
武承嗣与武媚是半盟友关系,因此并没有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姑母,侄儿是有什么事做的让您不高兴吗?”
武媚挥手屏退了下人,盯着武承嗣看了好一会,方凝声道:“承嗣,你去扬州有多久了?”
“近两个月。”
“本宫记得你是七月离京,如今可都十一月了。”
武承嗣解释道:“侄儿先去台州办了范阳王李霭,后来又去杭州处置了长史钱德广,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武媚凤眼盯着武承嗣,冷冷道:
“你办李霭、钱德广甚至杨思俭,本宫都可以支持你。但你在扬州这么久了,竟一点都不知道李氏诸王在策划一个针对本宫的阴谋,你这次令本宫很失望!”
武承嗣愣了愣,道:“姑母,您说的是石碑的事吗?”
这回轮到武媚吃惊了,她猛的坐直了身体,道:“你知道?”
武承嗣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不向本宫汇报?”武媚厉声道。
被武则天这样疾言厉色的训斥,大多数人都会惊慌失措,武承嗣却平静的说道:“因为侄儿策划了一个将计就计的主意,所以不能派人向您汇报。”
武媚连声道:“怎么样将计就计?”
武承嗣低下头,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武媚目光越来越亮,最后展颜一笑道:“你啊,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本宫就觉得你不该这么大意才对。”
似乎为了要弥补刚才对武承嗣的态度,她拉着武承嗣在旁边坐下,轻轻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
武承嗣点头道:“都安排好了。”
“那个张启明可靠吗?”
“他儿子在侄儿手中,您尽管可以放心。”
武媚微笑道:“很好,咱们这回就要让李氏诸王偷鸡不成蚀把米!”
瞧见武媚态度恢复,武承嗣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武媚身在长安,竟然也知道越王的计划,这一点让武承嗣不得不佩服。
就算是他,也是通过些巧合加上长时间的追查,才发现这个计划。
武媚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呢?
武媚笑着道:“这么说来,你办了杨思俭后,却没有将贺兰敏之送来长安,也是因为这件事耽搁了?”
武承嗣点头道:“眼下这个关口,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侄儿只好尽量减少与长安城的联系。”
武媚点了点头,过了半晌,忽然又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武承嗣。
“姑母,您怎么了?”
武媚迟疑了一下,问道:“听说你来行宫后便立刻去找了太平,她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武承嗣心中一紧,立刻想起太平公主之前古怪的态度,摇头道:“没有。”
武媚又凝视他一会,挥手道:“也罢,你先退下吧,这件事本宫要好好想一想,咱们再好好琢磨琢磨,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武承嗣告退一声,离开了寝殿。
虽然将越王的事讲明后,武媚态度明显好转,但武承嗣还是发现,他和武媚之间多了条隔阂。
这条隔阂很可能与太平公主要说的话有关,所以武承嗣一离开坤凤殿,便直奔瑾容殿找太平公主。
“太平,你要和我说的事到底是什么?”武承嗣一进寝殿,便迫不及待的问。
太平公主迎了过来,道:“母后没有和你说吗?”
“没有!”武承嗣没好气道。
太平公主又露出那种犹豫不决的表情,好半晌后,她小声道:“二表兄,你知道武三思被倭国人抓走了吗?”
武承嗣皱眉道:“听芷盈提起过。”
“那你知道母后得知这消息后有多么生气吗?”
“姑母很生气?”
太平公主郑重的点了点头,道:“为了这事,金吾卫好几名将领都被撤职了,就连大将军张虔勖也被母后打了二十大板!”
武承嗣疑惑道:“姑母为何如此大发雷霆?还有,这事与你要告诉我的事有什么关系?”
太平公主低着头,轻轻道:“二表兄,武三思最近重新获得了母后的宠幸,而且恩宠之盛,还要甚于从前,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武承嗣心中一凛,道:“不知。”
太平公主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武承嗣并非蠢笨之人,隐隐猜到太平公主是知道什么秘密,才会有这种异常反应。
他走近太平公主面前,轻轻拍着她肩膀,柔声道:“太平,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有二表兄在,一切都没事的。”
太平公主抓住武承嗣的手,说道:“二表兄,你听了后千万不要冲动。”似乎生怕他听到消息后跑掉了。
“好,我绝不冲动。”武承嗣耐心回答,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他有预感,太平公主要说的绝对是一件大事。
太平公主仔细观察了一会他的表情,然后将头埋的很低,好半天后,支支吾吾道:“母后她……似乎想要做……做……”
“做什么?”
太平公主咬着嘴唇,一字字道:“做皇帝!”
武承嗣愣住了,不是太惊讶,而是太失望。
武则天要称帝?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过话说回来,武承嗣知道是因为他从未来而来,知道历史,但太平公主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莫非武媚将野心告诉了女儿?
“太平,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平公主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在母后身边收买了一名宫女,她从母后和武三思谈话中听到的。”
“等会,等会,你是说武三思也知道这件事?”武承嗣大吃一惊。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道:“就是因为武三思支持母后当皇帝,所以才受到母后恩宠。”
武承嗣太过震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想到还是让武三思抢了个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武媚有称帝野心的。
就在这时,他发现太平公主握住他的手更紧了。
低头一看,只见太平公主一脸紧张的望着他,道:“二表兄,你可千万不要冲动。”
“冲动?我冲动什么?”武承嗣奇怪道。
太平公主愣了愣,道:“你难道不生气吗?母后有这种想法,那可是犯下滔天大罪呀!”
武承嗣沉默了一会,问道:“太平,你为何会觉得我听到这消息会生气?”
太平公主呆呆道:“是我手下那些幕僚说的。”
“你手下还有幕僚?”武承嗣忍不住吐槽。
太平公主脸一红,嘟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嘛!”
武承嗣急忙安抚道:“我是觉得你冰雪聪明,一个人的脑袋就顶别人十个,根本就不需要幕僚。”
太平公主破嗔为笑道:“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你是真的不生气了。”
脸色忽然转冷,道:“那帮幕僚真是些废物,害本宫白白担心了这么久。”
武承嗣忙道:“等会,太平,你那些幕僚为何觉得我会生气?”
太平公主瞟了他一眼,道:“他们说你虽然也姓武,但一心为国为民,高风亮节,忠于国家,是不会支持母后这种行为的。”
“……”
沉默了一会,武承嗣厚着脸皮道:“太平,你那些幕僚其实也没说错,只不过他们还少说了一样。”
“哪一样?”
“知恩图报!”武承嗣缓慢而坚定地道:“若是没有姑母,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而且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几人之一,我当然不会与她作对。”
太平公主忽然道:“你在这世上最亲的几人中,有没有我?”
“当然有。”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二表兄你也支持母后了?”
武承嗣心中又是一惊,道:“太平,听你的意思,你也支持姑母的行为?”
太平公主低着头道:“二表兄,你知道吗,我派在母后身边的那名宫女已经死了。”
“死了?”
“是母后杀的,她已经知道我知道她称帝的事了。”
武承嗣喉咙更了一下,道:“那她找你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道:“她和我深谈了一番,我已经答应支持她了。”
武承嗣没有说话。
太平公主瞥了他一眼,撅嘴道:“人家也没有办法嘛,母后的手段你也知道,我若是不答应,她可不会轻饶我。”
武承嗣轻轻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不怪你。”
太平公主似乎有些委屈,又道:“几位皇兄近来对我都越来越冷淡,父皇死后他们一定不会善待于我。”
武承嗣叹道:“是我害了你,让你和他们生了嫌隙。”
太平公主哼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加倍对我好!”
武承嗣笑了笑,在太平公主旁边的榻上坐下。
太平公主忽然笑道:“二表兄,你知道吗?母后已经答应我了,等她登基做了皇帝,就立你为太子。”
武承嗣脸色瞬间变了。
太平公主吃惊道:“二表兄,你不想做太子吗?”
武承嗣沉默了好久,问道:“太平,你当时是怎么和姑母提这件事的?”
太平公主有些不安的说道:“我就说只要她让你做太子,我就支持她。”
武承嗣叹了口气,道:“太平,你好好想想姑母的性子,她是那种愿意被人威胁的人吗?”
“我不是威胁,只是和她谈条件呀。”太平公主急道。
武承嗣摇头道:“太平,姑母是一个喜欢掌控一切的人,也是一个危机感很强的人。”
太平公主怔了好一会,咬着嘴唇道:“我明白了,我当时那样说,一定会让她对你产生忌惮。二表兄,对不起。”
武承嗣笑道:“傻妹子,你也是为了我好,不用说对不起。在目前情况下,姑母只会将这些事压在心底,不会怎么样的。”
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武媚为何对自己有隔阂了,毫无疑问,太平公主的行为让武媚对他生出了忌惮。
从今以后,他恐怕很难再得到武媚绝对的信任了。
将近酉时,武承嗣回到自己的小殿,与李芷盈一同去了李勣府邸,吃了顿家宴后,夫妻二人回到住所。
……
十一月初五,夜。
天空中乌云密布,看不到一丝月光,秋风在这天晚上显得格外狂躁,空气中传来呜呜呜的呼啸声。
行宫中各个宫殿大门上的灯笼被吹的摇来摆去,灯笼中的烛火也忽明忽暗。
韩王的住所和武承嗣差不多,也是一座无名的小殿,书房中,灯火正亮,不时传来轻声细语。
一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悄悄来到窗边,他的动作比兔子更加灵敏,比猫更加轻柔。
舔了舔手指,在窗上破开一个口子,通过孔洞,可以瞧见书房中韩王正在与越王低声交谈着什么。
黑衣人虽然听不到声音,却紧紧盯着两人口型,瞧了好一会,他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睛越变越大。
显然,他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因为过于震惊,他呼吸变得重了一些,就在这时,站在韩王身后的杨铉扭过头,向黑衣人直视了过来。
黑衣人没有半分犹豫,转身便逃。
杨铉就像一颗炮弹一样,撞破了窗户,向黑衣人追去。
在小殿围墙上,杨铉堵住了黑衣人去路,两人站在围墙上激烈斗在一起。
那黑衣人武艺极高,双手五指聚在一起呈蛇头形,使的竟是罕见的五形拳。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杨铉,十几招过后,黑衣人侧腹被打中一拳,摔落墙下。
杨铉正要下去追击,忽然间,一阵马蹄声响起,只见远处奔来一队骑兵。
来的是一队千牛卫。
“什么人!”领头的千牛卫喝道。
杨铉瞧见骑兵队的瞬间,便下意识的压低了身子。
就在这时,地上的黑衣人趁机向远处奔走,千牛卫追了过去,与此同时,从韩王宫殿中奔出一群侍卫,也向黑衣人追去。
两个时辰后,韩王宫殿中的书房。
书房中不仅坐着韩王和越王,沛王和郑远宁也来了。
四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郑远宁忍不住责怪道:“韩王殿下,咱们所谋之事,再小心也不为过,您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让人听到咱们的计划?”
韩王本来心情就不好,当即怒道:“这里又不是本王的王府,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让本王怎么防备?”
沛王忽然道:“这里毕竟是行宫,来往的人虽多,但戒备却不松。”
“你这话什么意思?”韩王问。
越王接口道:“沛王殿下的意思是说,那名黑衣人能够混入这座宫殿,绝不容易,背后指使他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那还用多想,一定是武氏派来的人。”韩王哼道。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太子的人。”越王道。
沛王沉着脸,说:“两位刚才应该没有提到咱们的计划吧。”
越王迟疑了一下,苦笑道:“我们并没有谈论封禅的计划,不过如果我们的话真被那黑衣人听到,只怕情况也有些不太妙。”
沛王双眉一扬,道:“两位刚才在谈什么?”
韩王抓了抓脸颊,苦笑道:“我们在讨论对付太子的计划。”
沛王气恼道:“我明明和两位说过,应该以眼前计划为重,你们怎么就是不听呢,咱们好不容易能灭掉杨思俭的口,若是消息泄露出去,之前的谋划就都白费了。”
越王叹了口气,道:“是我们有些大意了,眼下咱们还是赶紧想办法补救吧。”
韩王哼了一声,道:“你们不必担心,那人受了伤,应该逃不掉。”
话音刚落,韩王长子进入书房,拱手道:“父王,派出去的人回报,说那名黑衣人逃出了行宫!”
“废物!”韩王勃然大怒,用力将一只茶杯摔在地上。
颖川王急忙道:“咱们的人已经追出去了,那人伤势不轻,应该逃不掉的。”
韩王吼道:“还不快去追!”
颖川王正要领命出去,沛王忽然喊道:“回来。”
颖川郡王转过头。
沛王沉声道:“追查时注意一些,不要把动静闹的太大。”
韩王拧眉道:“有这个必要吗?”
郑远宁赞同道:“沛王殿下说的对,眼下还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行宫内各方势力混杂,还是悄悄追查为好,以免惹起有心人注意。”
颖川郡王瞥了自家父王一眼,见他没有再说话,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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