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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游(一)

繁华烬 孤独的深海鲸 4931 2021-11-30 10:43

  从赛马会那日算起,师父已经有大半个月不曾理我了。我一边手托着腮伏在窗边,一边望着窗外的丁香花不住地叹气。

  真是恼人。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借着良艮山上一年一度的赛马会,组织良艮各门派弟子在一起玩耍热闹一番,顺便送点礼品给孩子们罢了。

  偏偏要命的是,今年的冠军奖品一改往年那些个珍贵的玉石小物件,居然是琉球进贡给出云国的芙蓉花露。

  平素听闻,这芙蓉花露是琉球第一药帮的独家珍品,近十年才出产一小瓶,具体制作方法不得而知,但其珍贵奇异程度也是难得。更重要的是,对于缓解骨质损伤有奇效,甚至坊间传言,能令多年因伤卧床不起的病人恢复如初,形如再造。

  神不神的这还不好说,但一个学医之人要对各种奇药奇毒敏感的职业操守还是要有的。为了能赢得这次赛马会的奖品,我提前花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去练习马术。

  比赛当日,本来眼瞅着就要赢了,偏偏离门的二弟子如风在我背后暗算,搞得我差点从马上直接掉下来。越想越气,一时没忍住直接拿剑教训了他一番。没有搞到受伤流血,只是用剑法在他的衣服上画了一幅画而已。

  当衣衫褴褛的如风追赶着我回到终点的时候,在场传来了一阵哄笑声。没有意外,因为我在他的衣服上用剑画了一只乌龟。想到这儿,自己也有点想笑,但却被站在一旁休息的师兄用目光给盯了回去,最后只是简单地勾了勾嘴角。

  站在台上的离门门主离彻风和我师父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一个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愤恨中带着压抑那样,却苦于不能直接发作出来;另一个只是冷淡地看了我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

  “离门主,小徒顽劣,令如风贤侄当众难堪,是我管教不严。实在抱歉,还请离门主海涵。”师父已经率先开口致歉道。

  话刚落地,一旁的离风彻也很快脸色一变。一脸不妨事的笑容,对着师父说着“这不打紧,小孩子间玩闹而已。”这样的客套话。

  哼,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脸色变化这么快,明明就是讨厌我,还偏要装成大度得很,真是虚伪。我目光别过去不再看台上那个惺惺作态的人。

  当然,最后结果还是我拿到了那瓶芙蓉花露。但是师父却不再理我了。

  大半个月来,每次去平渊阁找师父,总会被他的贴身小厮庄儿打发回来,说是已经休息了要不就是还没起。无论早上、中午还是晚上过去,全都是一样的答复。现在连日常剑术也都一并交给师兄来教我。

  良艮的夏天,树木繁茂,花草馥郁,尤其到了傍晚,穿堂而过的风里卷着一股自然的花草香,沁人心脾。

  我一手拉着缰绳,一边对和我一同骑在马上的师兄说道。

  “师兄,你说,我之前也不是没有调皮捣蛋过,师父一向不也没当回事吗?难道这次就因为我当众让如风出丑了,他老人家就不理我了?”

  “傻子,师父恼你不是因为你顽皮。你想想,在如今的良艮众门中,哪家的风头最盛?”

  “那当然是离门一派了。”

  “那实际上哪家剑术最强?”

  “虽然大家都不明说,但是我们平渊门的剑术、医术、毒术自祖师爷那辈起就一直是天离一绝,这也是众人皆知的,还用问嘛。”

  “所以呀,离门一派向来视我们平渊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生怕自己有朝一日失势。师父这些年来愈发低调,也不许我们在外人面前私自展示剑术,就是希望能够不成为众矢之的,被离门非难。那天你虽然只是用剑法教训了一下如风,但从他被刺破的衣服来看,就足以让人见识到我们平渊门剑法的精妙。更不必说,如风一定会将与你对战的情况悉数上报给离彻风。那样一来,只怕我们平渊门会更遭人嫉恨。”

  原来竟是这样。以前只知道师父从不让在外人面前随意使用剑术,却一直没想到这背后竟是这么错综复杂的纠扯。心下顿时觉得有些愧疚,默默地低下了头。

  “别想了,下次见到师父的时候,诚恳地认个错,师父才舍不得一直生你气呢。再说,你生辰也快到了,总不会连生辰都不陪你过的。”说完,就策马疾驰而去,将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师兄,你等我呀。”说着,赶忙驱鞭追了上去。

  转而就到了五月初五,我的生辰。

  那一天中午,师父终于出现了,依旧是一副严肃的样子。

  我装作马上要掉眼泪的样子迎了上去,委屈巴巴地看着师父。谁知道歉的话还没开口,就直接挨了一个爆栗。我冷抽了一下气,转而赶快狗腿地在一旁端茶倒水。在这时候,殷勤点总归没错的。

  待师父落座后,站在一旁的师兄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扑通一下就直接跪下了,扯着师父的袖子,装可怜道:“师父,衿儿错了。师父要打要罚,衿儿都不会多说半句话,但师父日日不理衿儿,这简直比被打手板再疼上一百倍。”边说着,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呀,起来吧。不能再有下次了,知道吗?”说着就要扶起跪在地上的我。我急忙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师徒三人聊天笑闹着。

  没过一会儿,就有丫鬟端上来了许多平日里少见的菜品。

  “衿儿,我今天可算沾了你的光,能吃到师父做的菜。为了你的生辰,师父可是一大早就去厨房备菜准备了,等基本料理得差不多了,才从厨房出来。”池渊师兄还不忘打趣我。

  在我的印象中,师父一直都是作为父亲的形象存在的。先前听师父讲,当年他在永京街上捡到我的时候,我才只有五岁。大冬天的晚上,整个城内都飘着雪,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来往了。执行完任务准备离开的时候,就看到我小小的身影晕倒在街头,被冻得脸色发紫,救回来后连烧了三天。

  对于五岁之前的记忆,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没有人知道我是哪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我是自己走丢的还是被遗弃的。师父前几年每次下山的时候,总会借机去打听,但从未有过任何实在的消息。那年头听说正好闹饥荒,再加上当时的朝廷赋税繁重,许多人家自己活命都难,因而抛妻弃子的也不在少数,倒也不足为奇。从那时到现在,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只有身上一直带着的一小块生辰玉,上面写了我的生日外,其他再没有什么线索了。

  师兄说,我刚来的时候,总是会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的被子里,连别人大声说话都会被吓到。每次听到这儿,我自己就有点想笑,因为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确实是无甚印象了。

  所以在师兄问我想不想父母的时候,我总是摇头。也不是一点都不想,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更重要的是我怕失望。

  就算能找到,重新回到父母身边,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什么的,突然多出来的我会不会打破原本的平静;又或者,如果我真是被人遗弃的,那多少总会有点难受,没有必要为难自己。

  到了晚上,师兄带我下了山。永京夜晚的市集一点都不比白天差,而且正值端午佳节,所以比起往日也热闹了几分,处处有举办节庆活动的,我跟师兄坐在碧荷楼上一边吃着糖浇芋头,一边看着舞龙的队伍打楼下经过。

  糖浇芋头是碧荷楼的招牌吃食,我每次和师父或者师兄下山的时候都会特意来吃。也不知他们家在熬糖汁的时候,加了什么进去,总是有种特别清淡的荷花香,芋头也格外地软糯可口。

  我一向不怎么喜欢甜的东西,平日吃饭时,遇到师兄做的甜食总是能避则避,但对于这道菜却没来由地念念不忘。

  所以在芋头刚被端上来的那刻,我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去夹。刚夹到碗里,就被对面男人伸过来的筷子给抢走了。

  “两三岁,狗都嫌。”我不由地嗔怒道。

  “有本事你来抢呀。”一旁得意洋洋的师兄对着我故意挑衅。说着还不忘抱怨平时:“慕子衿,你说你平时是不是故意的,我天天给你做饭,遇到甜的东西,你碰都不碰,还说你不喜欢甜食。因为这个,我可没少被师父念,说我做饭只知道拣着我喜欢的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江南,那边口味多少会带点甜。谁知道偏偏遇上你不买账,却整日巴巴儿地念着永京的这道菜。你说你是不是厚此薄彼,故意折腾你师兄的。”

  “对呀,那又怎样,你来打我呀。”我故意开玩笑激他。趁着他一晃神儿,就把那块他马上要放进嘴里的芋头抢了回来。

  “看来还是我比较聪明,对吧,师兄。”说完朝着他调皮地一笑,他摇了摇头,然后不吃亏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我脑袋。然后才像是大仇得报似的安心吃着桌上的其他菜。

  结果就是我一个人吃掉了整盘的糖浇芋头,肚子里撑撑的,就连出门的时候还顺带不雅地打了个饱嗝。

  一旁的师兄满脸都是对我行为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嘴上还不忘啧啧几声。那神情真是三分得意,七分戏谑,气得我拿怀中的剑柄狠狠撞了他一下,然后就气冲冲地一个人往前走,就连听到身后的叫声也没回头。

  我和师兄池渊从小打闹惯了,后来就连师父也不稀罕说我俩了。反正既看不惯,又离不开的,平时斗嘴嬉闹总是不会少的,但感情说到底好的没话说。

  我师兄整个就一大傻子,坏心眼倒是没有,就是一张嘴简直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可偏偏事后认错倒是积极,不等人家审问,就自己先交代完了,再配上那一张天真无辜的脸,真是让人觉得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好像都是无心之失一样。人家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白白吃了哑巴亏。

  还记得在他十三岁生辰那天,师父送给他一把弓弩当礼物。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迷弓箭骑射迷到不行,整天冒着大太阳在良艮山上打猎射箭。

  结果有一天,偏偏好巧不巧地遇上离门二夫人(也就是离风彻的小老婆)的爱宠银子——一只白色卷毛狗咬伤了丫鬟跑出来晃荡。师兄那时候整个人的状态简直可以用走火入魔来形容,哪还顾得上考虑猎物的身份和主人是谁,直接一箭就射中了要害,迅速又仓促地了结了它短暂的狗生。

  待到离门一群丫鬟和小厮找过来的时候,那只寄予了主人满满金钱愿望的狗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了。气得离门二夫人撺掇着离风彻硬是找上门来,非要讨个公道。看着师父算不上很好的脸色,我承认着实为师兄捏了把汗。

  谁知人家倒好,不急不缓,被质疑追问为什么要杀银子时,直接当着师父的面就跪下了,抽泣着说自己是如何粗心大意没看清草丛里的是二夫人的银子,又是如何没有多加考虑地挽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后来居然还情不自禁地抱着银子的尸体哭着忏悔起来,顺带着一声声离伯父地喊着,搞得倒像是自己被离门委屈了一样。

  那动静真是不小,简直可以用哭声震天来形容,在平渊阁的主屋外面,围了不少的丫鬟小厮在听墙角,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从未闭紧的门缝里传进屋内。

  估计离风彻也觉得这样闹下去实在难堪,于是不仅轻易放过了这件事,甚至还主动许诺重新送只卷毛狗给他。把周围在一旁争着要讲理的二夫人给气得脸色涨红,却又不好发作,只暗中地狠狠掐了自家夫君一把。

  后来我认真想过,可能我每次犯错就先认怂的坏毛病都是和师兄学的。不过,我们认错做戏不假,但真要向人下跪,除了师父,我们是万万不肯低头叩谢别人的。

  张弛有度,该装傻的时候就装傻,偶尔退步往往可以避免更多的麻烦。有时候太固执也并不是一件好事,眼前比较重要,师兄一直这样教我,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不过他嘴上不饶人是真,待我却还不错。他比我大六岁,当年师父刚把我捡回山上的时候,年纪太小,我经常一个人晚上不敢睡,师兄就每晚都守在我房间,打地铺陪我。

  其实除了我的医术和毒术是师父教的以外,我的剑术什么的大多都是交给师兄来负责的。因为师父经常会下山云游,多数时间里,从生活起居到剑术学业都是师兄在关照我。良艮全派上下山都有特别严格的禁令,但每次逢年过节什么的,师兄还是会偷偷带我溜出去,带我到永京城玩。

  从我五岁到现在十三岁,每天见到最多的人就是师兄,不过他真是一点没变,幼稚又毒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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