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忧问:“第三局,你们比的是什么?”
钱晖答道:“射箭。”
宁南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董道夫怎么样?”
钱晖眨眨眼:“什么怎么样?他输了比试,无话可说。只能让我来挑选人手。不过,属下为了不让他继续钻空子,在他的人中选了两个人。主公放心,仅仅这两人,我们的人还是有办法糊弄过去的。”
宁南忧却道:“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董道夫在第三轮比试时有什么动静。比如说他脸色怎么样?再比如说,他是否十分不愿继续观赛?”
钱晖先是一愣,紧接着惊叹道:“主公?您难道就在现场吗?怎么晓得董道夫第三轮比试中,态度起色都不好,且直接到军帐中休息,根本没有继续观看比试。”
宁南忧蹙起额心,耷拉着眼皮,收敛眸光道:“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柳景与其前锋兵今日第一局,是受人指点了吗?”
钱晖呃了一声,呆呆的问:“受人指点?”
宁南忧有些心累,叹道:“钱晖啊钱晖,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便是你的观察能力?你叫我以后怎么放心将事情交给你去做?”
钱晖面色一窘,羞愧道:“主公训斥的是,属下的确观察迟钝。”
宁南忧无奈的摇了摇头,也懒得继续引导他去想这其中的猫腻,便干脆一通解释道:“第一局阵法,董道夫在比试开始前,便与柳景他们共同商定了对策,要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这才助柳景等人在第一局获得了胜利。在‘扶义虎兵’的镇压下初尝胜果的柳景,自然对指点他们的董道夫十分信任。
于是第二局,他们仍然信了董道夫的策略,以一种更快速、更简易的方式组装军需,搭配装备。然则,他们制作出来的简易抛辑却并不牢固,只需外力稍稍加持,便能使之倾塌。因此,我在时辰快到的时候,找准了方位,并以一颗小石子连续击中这些抛辑的薄弱处。果不其然,这些抛辑只是纸架子,一碰就塌。
这种简易的、迅速的组装方式,是他们从董道夫口中听来的。为了能够在规定时辰中匹配出更多数目的装备,造出更多的抛辑。他们听信了一个外行人的话。一旦这些简易的抛辑散架,一旦柳景他们失去了第二局的胜利。那么他们与董道夫之间的才建立起来的信任便会被击败。
因为柳景是三营的前锋兵领首,所以他有着高傲的心气,心底其实并不愿服从于董道夫。如果今日他们按照军营中的训练方式来造稳固的抛辑,第二局不一定会输。可是偏偏他们有着一颗急切想胜的心。所以才会采用董道夫的建议。
然则,正是因为他们相信了董道夫,才导致了败局。柳景心中定然不满。第三局,董道夫必然会像前两局一样,给出自己的建议。但柳景一定不会听。巧的是,这两人都十分的心高气傲。因此,他们必然会起一番争执。如此一来,前锋兵内部便会军心大乱。接下来的比试,自然不攻自破。”
宁南忧细细将这其中的弯绕讲了出来。
钱晖面露惊诧之色,险些喊出来,但在紧要关头及时刹住,压低声音问道:“第二局的时候,我们能赢,竟然是主公的助力?”
宁南忧冷笑:“你还好意思提这个?若我不出手,恐怕真的要让柳景他们取胜了。”
钱晖抽了抽脸部,呵呵尬笑道:“主公英明。是属下们不争气。”
宁南忧飞去一记冷刀,淡声责问道:“你手下的‘扶义虎兵’,日前在吕寻手中,个个都是能工巧匠、精猛飞将,怎么在长鸣军呆了五年,反倒不如从前了?”
钱晖浑身颤动,努力搓着手,慌里慌张道:“主公,属下发誓,平日里对他们的训练从来不落一日。这次,真的是轻敌了。这种情况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宁南忧呵呵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听他冷如冰霜的声音,钱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颤抖道:“属下保证,这几日回营,会狠狠的敲打他们。”
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
宁南忧一阵无语,懒得再继续搭话。
车厢内寂静下来,没了主仆二人的窃窃私语声,气氛反倒有些古怪起来。
宁南忧一直冷着脸,说完一番话后,又自顾自闭上了眼。
气氛降到冰点。这方角四天的小空间,被素袍郎君身上自带的孤雪傲寒之意填充。
钱晖躲在车帘前的角落里,不敢动弹。
这时,遥远的天际压来了一片黑漆漆的云雾,迅速把小城天边挂着的那点余阳吞噬了干净。
大地沉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天空响起一道惊雷,青光划过漆墨的布幕,轰隆隆朝这座城防扑来。
外头响起的轰鸣雷声,惊得宁南忧睁开了眼。
那双深邃、阴郁的眸子,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瞳孔猛缩,放出更冷的寒光。
他迅速掀开车厢的窗帘,朝外面看去。
雷声轰轰而过,紧接着,天边下起倾盆大雨。
黯淡的一缕光线从乌云的缝隙中浅浅落下,只能靠它依稀辨认出小城的风貌。
北边吹来狂风,呼呼而作,刮得路边柳树嘎吱作响。
宁南忧觉得毛骨悚然。
眼前的此情此景,竟然又与他方才的梦境重合。
这狂风和暴雨,简直如他梦中一般,别无两样。
他瞪着眼,盯着城中的一景一物,回忆着方才的那个短暂的梦,依稀能记起城边的场景。瓢泼的雨顺着风朝牛车里洒来,眼见他全身都要湿透,钱晖扯下了掀开的窗帘,一脸不解的盯着宁南忧道:“主公,你怎么了?这么大雨,你把帘子掀得这么开作甚?您身上都快湿透了。”
宁南忧却感受不到身上雨水得寒凉,脸色惨白如鬼。
钱晖透过他帏帽的长巾缝隙看去,见他紧绷着脸,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般,一双眼瞪得老大。
“主公?”钱晖有些担忧,继续唤他。
素衣郎君紧紧掐住膝盖上的衣服,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道:“快!钱晖,让车夫加速!我要快些回都护府中!”
钱晖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宁南忧不顾牛车周围还有邓情派来的护卫,声音忽然变大:“别废话,快让人加速!”
车外的雨声遮住了他的喊叫。
幸而,跟在车尾的两名护卫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喝。
钱晖被他这凌厉的态度吓得心惊肉跳,立刻掀起车帘朝外面驾牛的车夫喊了一声:“外头的郎君!驾车的速度再快一些!”
那车夫听到里头的将军发话,自然不敢耽搁,立刻扬起手中的牛鞭,驱赶着身下的牛儿,加速朝前赶路。
钱晖只不过掀开帘子几秒,便被淋了一头雨,一脸苦恼的扭头看宁南忧。
却见这素袍郎君掀开了长帏帽的抹巾,远山眉峰紧紧拧着,咬着牙,抿着唇,一双漆黑的眸子慌乱的转着,仿佛想到了什么令他极度不安的事情。
钱晖眼下到底是什么表情,宁南忧一点也不想管。
他心中只想着一种念头,尽快回都护府中。他要确定一桩事情。
他想知道,他梦中现身的那个年轻郎君,是否已到了这座小城之中?
他想确认,他的梦是否真的有预见未来的神奇效用?
他觉得惊讶、感叹、不可置信。从今日晨起,他见到江呈佳穿着的那一身绯红长裙起,现实发生的一切,总有意无意的与他梦中场景重合,甚至复刻。
牛车提速后,节约了不少时间。
因已到了晚上,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所以街上并没有什么人,连一盏烛火都没有。
赶路的车夫只能靠天边微微泻下的一丝光亮往前赶路。
半炷香的时辰,众人便赶回了都护府上。
钱晖先下了车,带上了防雨的斗笠,从牛车后背的馕包中掏出了一把竹伞,给宁南忧递了过去。
素衣郎君撑起伞,跃下了牛车。
他站在府邸门前整理湿漉漉的衣裳,重新找回镇定,再次从宁南忧变成了邵谦。
钱晖在台阶下朝他一拜,恭敬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便不陪邵公子再入都护府了。先行告辞了。”
这个时辰,又下起这么大的雨,钱晖纵然担心自家主公的状态,却也挂心军中情况。他们驻扎的郊外,地势低洼,很容易积水,他需得快些回去处理军中事务。
邵谦看着城中这泼天大雨,心里明了钱晖的急切,便朝他回礼一拜道:“有劳钱将军把在下送回都护府中,多谢了。”
钱晖点点头,转身跃上牛车。
一行人掉了头,顶着大雨缓缓离去。
邵谦目送他离开,等牛车没了影子,这才转身朝都护府中急急走去。
跟着他的两个护卫目露诧异之色,也跟了上去。
邵谦循着梦中记忆的那条游廊走去,企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然则,大雨中的都护府,除了摇曳飘摆的树群与他梦中场景一样,也并无其他异常。而在他梦中出现的两位郎君,都不曾在这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