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了,青年便伸着脖子朝帷帐后望去。
江呈佳已拢着绒衣,在床榻坐直了身子,目光略显木讷的的朝拂风看来,只能瞧清那人身形的大概轮廓。
拂风疾步上前,来到女郎面前,抱拳屈膝恭恭敬敬道:“拂风参见阁主。”
随着他步伐的逼近,青年的面貌也逐渐清晰,擦去方才遮掩在脸上的泥灰后,他五官的俊秀之气便露了出来。拂风单膝跪在砖地上,与床榻挨得非常近。江呈佳这才能仔细看清他的衣着与装扮,侧俯过身打算伸手扶他,却扯动了背上的刀伤,疼得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最后只能无奈罢手重新靠回软枕斜坐着。
她扯了扯沙哑的嗓子,有气无力的对拂风说道:“你起来吧,莫要行这么多礼数。”
拂风似有些激动,眼眶湿润,望着面如纸白、憔悴消瘦的女郎,他心中酸涩,颤颤巍巍说道:“阁主...我与烛影只不过离开一个多月,您怎么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江呈佳深呼喘出,淡淡道:“战火燎城,难免牵扯自身。总归,我活了下来。”
拂风幽叹,心内愧疚自责:“倘若属下与烛影任留一人于城,或许您不会伤成这样了。”
面前这青年垂下了头,女郎颇为无奈道:“幸而,我现在无事。你也不必自责,边城烽火如此之大,你们又怎能预料得到?”
拂风内心彷徨,纵他瞧见了女郎平安无恙,但心头仍弥留着一股惧怕之意。
大魏与草原停战的这数日,拂风藏在伤兵军营中四处打听江呈佳的下落。
萧飒领援军入城救援后,便立即对边城所有将领与士兵都下了封口令,不允他们提及任何关于曹贺与邵雁之事。所以,拂风在伤兵营中逗留了许久,才从一名年轻小兵嘴里得知,太守府中住着两位贵人,由此联想到了江呈佳与宁南忧,这才寻到了太守府中。
一入府中,方知士兵口中的那两位贵人都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那一刻,拂风觉得心头一凉,每日过得提心吊胆,想混进水亭小院,却被重重护卫挡在照壁之外,无法靠近一步。他每每翘首以盼,希望能寻到机会混入院中,但一直不得所愿。
昨日他徘徊在水亭小院附近,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骚动声,这才得知江呈佳与宁南忧都苏醒了过来。于是,今日便迫不及待的翻墙潜入了院中,想要立即确认江呈佳的情况。他躲在后园的泥地里,等待时机辗转进入折廊,找到巡防空隙,这才从耳房的轩窗翻了进来。
拂风默默不语,缓了许久,还是觉得身处阴影之中,忍不住担忧害怕。
江呈佳见他一直郁郁不言,便主动询问道:“你不是...有事要向我禀报么?瞧你这般狼狈的模样,许是好不容易才混入了水亭小院。恐怕也不能待许久...既如此,便快些说吧,莫要浪费时间。若是晚了,让外头巡防的护卫发现你,便不妙了。”
拂风陷在多日以来的仓惶忧虑中,听她一段话后,才醒过神来:“阁主说得极是。属下此次前来...有一重要之事需禀报。秦冶半年以前逃出了会稽水楼,在淮国境内消失,一直未曾寻到踪迹。但,这两日,千机处在北地发现了他的行踪,属下细查之后发现...秦冶也来了边城。”
江呈佳略有半刻失神,诧异道:“你说什么?秦冶来了边城?”
拂风郑重点头:“不错。他自会稽挣脱监视后,便一路奔至淮国。他的身侧有夜箜阁周源末相助,才能遮住行迹,让属下等人无法探知。约莫一个多月以前,千机处几名随着属下一同离开边城的密探,无意间从平民口中听闻了江东名医逗留于北地周边郡都的消息。江东的名医并无几名,秦冶算其中之一。
但这些名医大家,大多都不愿前来北地这种干燥苦寒之地。于是属下心生奇怪,便私下稍稍调查了一番,竟发现那江东名医是秦冶。属下得知此事,便命人细细调查了他身边之人,攀着这些线索,寻到了草原匈奴王庭...”
江呈佳深深锁住眉心,心中又惊又跳。
按照拂风如今所说...已足以证明,秦冶是紧随着周源末的脚步来到北地的。
这些日子,周源末身处匈奴王庭,却能时时刻刻了解边城乃至大魏的情况,或许正是秦冶从中传递消息。
腊八一日,京城邓府私宅爆炸一事的原委,她已从江呈轶寄来的家书中得知。
秦冶与周源末勾结,意图令邓元永不能翻身,以此牵连邓氏一族。他为何这么做,江呈佳能理解。可如今,她却有些不懂了。卢夫子生前,最是厌恶匈奴,越崇老将军亦惨死于草原。秦冶竟不顾这些,配合周源末与匈奴联合对付大魏...
她记得,秦冶从前说过,这一生,他唯恨两者,一是淮王宁铮,二是匈奴大单于阿善达。
他的恨已深入骨髓,所以才会勤学医术至今,跟在她与兄长身边行事,为得便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可眼下,他的行为,他所作一切,都令她无比惊讶慌张。
周源末为了仇恨扭曲至此,眼下秦冶竟也这般不择手段了起来。
她顿了顿,这些繁杂的思绪在脑海中不断飞舞,凌乱不堪。
倏然,她想到了一桩事,心中略微一惊,望向千珊时,多了一丝苍白与仓惶。此刻,一种荒唐的想法,浮上了她的心头。
倘若,边城的消息真的是秦冶向周源末传达的...那么这小城之中,必然有很多他们的人手四处探查消息。如此一来,匈奴与边城最后一战之前,劫走邓情的那群黑衣人...极有可能便是秦冶与周源末的手下。
那么她一开始便与二郎想错了方向?
大战之前,邓情被掳,钱晖与赵拂消失...再加上董道夫挟持李安逃离边城。这种种巧合,都让江呈佳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些事皆是那匈奴小单于阿尔奇所安排的。
现在一想,阿尔奇何来如此通天的本领,能在边城之中安排草原的人手?
且不论草原人与中原人不相似的样貌,就算阿尔奇确实安插了人马。但也不足以多到带走一名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引开两名武功高强的将领。因为,数量众多的成年男子聚集于城中,定会引起各兵防的重视,令他们起疑心。
就此看来,城中的黑衣人绝不是阿尔奇的手下。
他们定有着中原人的样貌,很有可能以商队的名义入了城后,便打晕或处理了一批并不起眼的弱众百姓,并以他们的身份混在城中,这才没有让城中重重巡防所发现。
江呈佳抚着额头,头痛难忍。
她已从千珊那处得知,钱晖与赵拂前去追踪这一伙人后,便与邓情一样消失无踪,至今也未曾找到人的消息。如今又得知秦冶在边城之中的消息,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宁南忧自昨日离开耳房后,便再没踏足此地。
她心内惶惶不安,只恐秦冶的行迹暴露,传到宁南忧耳中,令他心生误会。
女郎想来想去,觉得在此地干坐着什么也不做,实在是不妥,于是即刻抬眸朝千珊望去:“千珊,屋中可有木轮...我想去主卧,探望君侯...”
跪在床榻边的拂风目色显然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要去主卧探望淮阴侯。
千珊对上女郎那双焦灼的眼神,当下便反应了过来。
但她迟疑犹豫道:“阁主此时去?您的伤...不宜动怒,若是君侯同您吵起来...要如何是好?”
拂风更加不解,一脸狐疑道:“淮阴侯何至于同阁主争吵?秦冶早就叛出水阁了。他即便与周源末勾结...也与阁主无关啊。”
千珊眉头深蹙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水阁之内,除了云菁君、你、薛青、烛影、房四叔、闫姬还有我以外...几乎无人知晓秦冶叛出一事。这天下与江湖便更不知了。云菁君将此消息封锁,便是为了不让小人趁虚而入,彻底掰断秦冶与水阁的关系。既如此,这消息便传不到君侯耳中,他又怎能得知...秦冶与周源末勾结,并非阁主与云菁君授意?”
拂风恍然大悟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他垂下眸,黑瞳在眼中溜溜一转,目色一凉,心中颤然:“说及此事...恐怕阁主您此刻前往,也稍有些晚了...夜箜阁的周源丞几乎与属下等人同时得知的消息...他与淮阴侯身边的先生季先之极为相熟,恐怕已得知了此事...发现了秦冶在淮国的踪迹...”
江呈佳抖了一抖,瞪眼问道:“你可说的是真的?周源丞已得知了此消息?”
拂风并不知宁九便是宁南忧,自然不知周源丞若查出了什么消息,根本不必通过季先之传达,直接能寄信告之宁南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