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修回来时,距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的回来,让死寂的偏厅又重新活过来一样,只有皮蛋儿窝在凳子上睡得正香。
“太守夫人可还好?”郡史先开口关心一番。
“还好,就是丢了半条命。”张长修满脸阴云,冷冰冰开口,一撩衣袍坐在上座。
皮蛋儿的眼皮子动了动。
都尉和都尉夫人面面相觑,尽是内疚。都尉抹不开面子道歉,都尉夫人准备替自家蠢夫君道歉时,张长修正好扫过来,一脸凝重,抢先开口。
“此案,既然与都尉夫人有关系,本官依法办事,可能要得罪了。”
“张长修,你什么意思?”都尉冲起,怒道。
张长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一副“你刚刚欺负了我夫人”的责怪表情。都尉当即理亏地弱了下去。
“张太守,仅凭一幅画就怀疑都尉夫人,会不会太过武断了些?”郡史出面卖好人脸面,“太守在都尉府也未搜到有关野人的踪迹,说明都尉府与野人无关。现下全力抓住杀人凶手才是要紧,莫要平白冤了都尉夫人。”
“郡史还是多多操心教育之事罢。”张长修冷言开口,眼睛死死地盯着都尉,“都尉护妻之意本官能理解,可国有国法,若有嫌疑必当拘留。都尉若执意阻挠,便是不顾国法。本官照样疼妻,不也未徇私枉法找都尉的麻烦?”
明明就是个读书文官,在都尉眼里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鸟,未想到,如今自己的虎狼之势在他的凝视下竟弱了下去。说起来,还是因为心生愧疚。
张长修见将他压制住,立马给指条明路:“只要抓住了野人,野人与都尉夫人有无关系,到时自然水落石出。都尉若真是心急,不如帮着本官尽早将野人捉拿归案。时候也不早了,来人,将都尉夫人暂押大牢。”
两旁衙差立马扶刀上前,将都尉夫人围住。
都尉夫人将上前护住她的都尉往旁边拨了拨,正气凌然道:“太守所言有理,本夫人去牢里呆上几日便是。你尽早帮太守抓到凶手,我也想知道,杀人的,是不是大脑袋……”
“夫人受苦。”都尉虎目睁圆,满是疼惜地看着自家夫人,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报以不齿。
张长修摆手,衙差立马将都尉夫人带了下去。
“还劳李郡史将皮蛋儿送回后衙。”张长修睨了郡史一眼,不等郡史回话,立马又转向都尉,“师都尉,咱们换个地方,商讨一下捉人之事。”
张长修和都尉先行一步,孙头师爷也都跟在后面。
皮蛋儿听见没了动静,眼睛悄悄地睁开一条缝,正好看见郡史望着门口方向发怔。他的脸上没了笑意,甚至还有些阴狠的意味。皮蛋儿心里一惊,忙又闭上眼睛。
“皮蛋儿,醒来了,回后衙去了。”
身子被人搡了搡,耳边是郡史一贯温和的声音。
皮蛋儿心里却直发毛,迅速睁开眼睛,瞧见郡史还是平日里和煦的模样,仿佛刚刚是他眼花了一般。皮蛋儿机警,一个翻身滚下凳子,迅速爬起已经离郡史几尺远,痞里痞气地摇了摇身子。
“略略略,我才不回后衙!”
说着,皮蛋儿一转身,嬉皮笑脸凝在脸上,感受到身后视线的不善,笑着跑了出去。
从小在市井堆儿里混,他早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比一般的孩童强,敏感度也比别的孩童高。这个郡史,就是个笑面虎,明哲保身的潜意识提醒他,要离这个人远一些。
……
常乐当时护住皮蛋儿也是条件反射,来不及细想。
等后来大夫看过以后,她便以为皮蛋儿会因为自己保护过他而感恩,态度有所转变。所以她拒绝了张长修送她回府休养的提议,硬是留在了衙门后衙,就等着皮蛋儿来找她。
可是,等到了小山楂也没等到皮蛋儿。
她试图问过两次皮蛋儿在哪儿,小山楂也不知晓。
不得不说,常乐对那群乞童是上了心的。
许是每个教育者都有这样的幻想,就是希望学生能在自己的影响下越变越好,特别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在自己的教育下能变得乖巧懂事。所以,常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皮蛋儿为首的顽童引回正途。
在这几天的接触里,她的法子一个个失败,却不曾灰心过,只当是时间问题。
这回,常乐以为自己是真的用了命来对皮蛋儿,他总会记在心上。
可她盯着窗外的天色由明变暗,看着蜡烛成灰,也没见着皮蛋儿一面。
彻底确认,她是救了一个白眼狼!
整整一晚,她从皮蛋儿的个人现象想到了这个社会的无情,从这次努力的失败想到了整个人生的灰暗,连自己的人生态度都想好了怎么改变。她以后要做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情绪的来回转变折磨,好容易让她睡了过去。
却在天亮的那刻醒了过来,坐在床上等小山楂从东院儿过来,问的第一句,下意识便是——
“皮蛋儿呢?”
开口,常乐就后悔了。
小山楂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茶,端给常乐,稚嫩的声音里都是担心:“不知道,昨天一天皮蛋儿哥都没回院子,衙门里的叔叔哥哥都在找他呢。也不知道皮蛋儿哥到底干嘛去了。”
“什么?”常乐皱眉,不敢置信道,“这小子不是又逃出去了罢?”
小山楂担心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老爷已经派人在府外找了。”
“这个泼皮无赖,还真是教不好了!”常乐气急将小山楂送来的茶盏往旁边一搁,在房间里转圈圈,恼道,“哪儿来的这么个混小子,他是长了颗石头心吗?现在都忙着抓凶手,他不配合也就算了,还净给大家添麻烦添堵!”
如果她养了这么个孩子,不说弄死的话,也一定将他扔进牢里,让他好好地反省反省!
小山楂见常乐气极,吓得在旁不敢说话,谨慎地睁着双大眼睛,都不敢随便眨眼。
她还从未见过常乐生这么大的气,之前他们院里的乞童再怎么调皮,常乐会凶几句,说话却没这么刻薄。这回,皮蛋儿是真将她给惹着了。
常乐再次想起这些日子和那些乞童打交道,该皮的还是皮,该乖的还是乖。她试图将那些顽皮的孩子重新带回正途,结果都是将自己气个半死,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白白付出了努力而已。
极大的挫败感以及恨铁不成钢之感再次加倍地从心底涌起。
好半晌,常乐才沉住气,抓起旁边的斗篷,默不作声地系上。
“夫人,你要去哪儿啊?”小山楂见势不对,忙拦在常乐面前。
常乐瞧了眼面前甚是可爱的小姑娘,揉了揉她的脑袋,扯出一个微笑道:“没什么,觉得要回去了。”
小山楂心中警铃敲响,紧紧地抱住常乐的胳膊,可怜兮兮看她:“夫人,你还回来吗?”
“等我伤好了再看罢。”常乐微微一笑,“走罢,你送我出府。”
等她伤好,案子可能已经破了,乞童不再留在衙门,她也不必来了。
反正都是群捂不热的臭石头,她又何必浪费心血。
小山楂见她去意已决,当即垂下了头,跟着她一块儿去衙门口。
常乐一路上都是拉着张脸,不甘地静静看着前方,虽是走着路,却有点像行尸走肉。
走到前衙的时候,听到打板子的声音,还有一道道带着挑衅的痞贱的惨叫声。
“是皮蛋儿哥!”小山楂先惊喜出声,然后又立马噤声。
随着板子落下的声音,她跟着缩了肩膀,紧绷着身子,跟着板子的节奏一下下地倒吸冷气。
常乐早就听出那熟悉的惨叫声是皮蛋儿的,幽幽地循声望去,透过拱形园门,正好看见皮蛋儿在偏厅外的院子里受刑。刘三是监刑人。
刘三看见常乐路过,立马迎了出来。
常乐冷眼看着那些板子一下下落在皮蛋儿的屁股上,在见到他痛叫还不忘龇牙咧嘴作怪时,最后的一点心疼也没了。
这就是个打皮实了的,不重新做人,是变不好的!
“见过夫人。”刘三行礼,“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夫人说要回府,等伤好了才回来。”小山楂立马含着泪苦诉,希望刘三能帮忙留住夫人。
“这样啊?”
刘三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反而很是赞同这个行为。夫人受伤了,回府休养才是正道理。
小山楂见状,气恼地瞪向里面正看着他们的皮蛋儿,紧抱着常乐,赌气地大声道:“都是皮蛋儿哥,将夫人惹生气了,夫人再也不管我们了!”
里面的皮蛋儿表情僵了一下,偏过头,不再看他们,叫的更加凶了,做作得很是明显。
常乐将皮蛋儿的神情都放在眼里,见他如此不屑,瞳孔缩了缩,一口郁气积压在胸口,怎么都下不去。
刘三大致明白情况,左右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只能尴尬地附和:“皮蛋儿这小子确实太欠打了,刚刚我们在净水巷找到的他,他竟又是找死去了,幸好没出什么事儿。看来上回没打上一顿不长记性,这回不就好好地把他收拾一下?”
“是要打一顿才长记性。”常乐哼了一声,从皮蛋儿身上挪开目光,看着刘三平淡道,“我这就回去了,太守回来你跟他说一声。”
“是。”刘三应声,“我让人去准备马车。”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