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凝之,回来了!”
站在城外的小土坡上,王凝之意气风发。
丢掉累赘的长袍,离开憋闷的马车,重新用自己的双腿,站在这高处,俯瞰世界,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这片生我养我的大地啊,你最亲爱,最骄傲的孩子回来了!
就让这山间的鸟雀,为我高歌,让这秋日里的轻风,为我拂去这一路的辛劳,让这个世界,仔细聆听我的声音!
“你又作什么妖呢!不赶紧下来回家!”谢道韫没好气地站在山坡下头,瞪了一眼。
临近山阴,大家都心里高兴,也就懒得坐马车了,纷纷步行而归,至于马车则让护卫们拉着在后头跟着,虽然还是那些熟悉的风景,却让人有不同的感受和期待,尤其是在京城过了一段儿紧张的日子以后,能有这样的轻松时刻,尤其显得珍贵。
不过再珍贵,再高兴,你也不能动不动就爬上土坡去,像个土著一样嗷嗷乱叫吧!
这都已经能瞧见城门口了,也不怕给人看见了,传什么‘王凝之疯了’之类的话,对于丈夫这种率性而为,谢道韫也是又爱又恨。
王凝之从土坡上下来,笑呵呵地走近,“这其实也就是大半年时间,却让人觉得过了好久啊,以前我总是觉得待在会稽烦闷,花花草草都看厌了,只想去远处走走,现在却觉得,还是家里头好啊。”
谢道韫也笑了笑,“世上千般万般好,总不如家里好。”
边走边说,远远就瞧见那边一行人迎面而来,跑在最前头的,正是王献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让王凝之急忙后退。
这小子向来就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这么莫名其妙地献殷勤,怎么看都很不对劲。
谢道韫虽然疑惑,但也没多想,等到王献之跑到跟前儿来,笑眯眯地问道:“七弟,这是怎么了,着急忙慌地?”
王献之大大地行了个礼,说道:“二哥二嫂一路辛苦了,小弟王献之,特来迎接!”
和丈夫对视一眼,谢道韫虽然不明白王献之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但看得出来,丈夫是要让自己去应付,于是牵起王献之的小手,一边走着,一边问话:“七弟,最近家里可还好?”
王献之小脸皱了起来:“家里是挺好的,就是我不太好,谢玄也不太好。”
谢道韫微微一怔,“怎么不好了?”
这边,王献之在苦哈哈地向谢道韫表述着最近他和谢玄所遇到的巨大问题,另一边,王凝之已经抱起小妹王孟姜,顺便给王徽之弹了个脑崩儿,又将徐有福递过来的糖塞到王操之的手里,向兄弟们询问起最近会稽的新鲜事儿来。
“二哥,听说会稽王,已经在给他儿子找夫人了,好多家人都在等着看情况呢,最近街上那些姑娘们都快把那些胭脂铺子,绸缎庄都抢光了,还有还有,前几日,兰渚山上,几个会稽的官员,喝大了……”
“这里头没有老爹吧?”王凝之紧张地问。
“没有没有,爹爹最近很少喝酒了,日子过得很不舒心。”王徽之笑得开心。
“为啥?”王凝之愣了一下,这天底下,王羲之大人最爱的两件事儿,一是酒,二是书,还能有什么拦得住他喝酒?
“师公来啦!我们都陪着爹娘去拜会过,后来听说是师公觉得爹爹这几年笔力长进不足,需要控制一下饮酒才行。”
王凝之耸耸肩,自己倒是把这一茬儿给忘了,这天底下,还能让老爹这么听话的,当然是卫夫人了!
不过她老人家总算是到了会稽,日后也就能过些好日子了。
“你三哥四哥呢?”
“三哥还没回来,四哥如今就在家里头守着呢,大哥不在的时候,他就要负责家里的安全。”
“家里还能有什么不安全的?”王凝之愣了一下。
“哪儿有什么不安全!”王徽之撇撇嘴,“还不是大哥,大嫂生产日子越近,他就越是紧张,生怕出什么意外,就连娘都说他过犹不及了,搞得好像我们都要暗害大嫂一样,四哥还被他选出来,每天他出门以后,负责家里的安全。”
“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家里最大的事故就是那天后院儿里的小猫从墙头上跳进他院子里,别的啥也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说我是个不安生的,直接就不让我出门了!而且娘居然还答应了他,真的把我给禁足了!”
“要不是二哥你回来,我今儿都出不了门!”
“大哥确实有些紧张过度了,这样不好,会带的大嫂也紧张起来的,孕妇嘛,还是要在一个宽松,轻松些的环境里头,心情才能好。”王凝之皱了皱眉,说道:“这样吧,我去找大哥聊一聊,让他放松些,别这么紧绷着。”
“没错没错,还是二哥明事理,现在也只有你才能劝得动大哥了,不然我们……”王徽之大点其头,正在表达自己的赞同,王凝之就又补上了一句话:
“不过,把你关禁闭,这是很有必要的,我会跟娘说,以后就算是有事儿,也不能放你出来,你三哥回来的时候,你就别想出来了。”
王徽之的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久都没动弹,而前头那几个人,也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已经越走越远了,最后,带着一副哭丧脸的王徽之只好自己追上去,又挨了一顿批评:
“大嫂生产在即,王家马上就有下一代了,我和你二嫂也回家了,你这么一副丧气样子给谁看?能不能喜庆点?”
王徽之很想大吼一声:“我原以为你是回来主持公道的,谁知道你居然是个叛徒!”但是看见王凝之似笑非笑的神色,又及时闭上了嘴。
没关系,一个来月自己都忍了,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不过王凝之现在也顾不得他了,瞧了瞧一直都在自己袖口里翻翻捡捡的小妹,揪了揪她的小辫子:“小妹,找什么呢?”
“二哥,怎么什么都没有啊!你去了建康,就没弄点好玩的?”王孟姜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怎么能没弄呢!忘了二哥教你的话?”
谷撿“雁过拔毛!”王孟姜扑闪着大眼睛回答。
“没错!”王凝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头的马车里,有一筐子京城那边的新鲜玩意儿,回家了你先挑,然后给他们发。”
听到这边兄妹之间的谈话,谢道韫很是无奈地丢了个白眼过去,总算是明白王孟姜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哪里来的了,但也懒得管,现在还有别的事儿要自己主持呢。
“所以,你和谢玄是造反失败了?”谢道韫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声音很低,就只有自己和王献之能听到。
“什么造反!”王献之一个惊吓,小脸上很是惊恐,‘造反’这种词,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们就是想为了自由而抗争,做一只骄傲的雄鹰!”重新表述了一次自己的意图。
谢道韫‘呵呵’干笑一声,“你们这才多大呀,就打算占山为王了,那然后不就是要攻打会稽郡?然后展开如火如荼的大业?”
“不不不,现在还只是筹备阶段,没有实施呢,而且我们也没打算去干什么,就是想学那故事里头的侠客,先要有个……”
谢道韫并没有听王献之急赤白脸的辩解,转过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夫君啊,你知道自己那些故事,已经给家里的孩子们都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吗?”
王凝之转过来,一脸的惊喜:“真的吗?他们已经决定好好读书,已经也能像我一样有文采,写出这些故事吗?”
“嗯,怎么说呢,虽然有点儿差别,不过,嗯,你听七弟给你仔细讲讲吧。”谢道韫走过去,把王孟姜抱到自己怀里,将丈夫换了过去,同时吩咐一声:“去个人到谢府,告诉二妹,到王家来见我,还有,把谢玄给我绑过来。”
听到这话,周围几个人都面色各异,孩子们当然是知道关于谢玄和王献之浩浩荡荡的行为被打压的事情,但一听二嫂这话,啧啧,和往日里那种温和大不相同了。
“先生,你现在越来越像二哥了。”王孟姜趴在她怀里,低声说道。
闻言,谢道韫倒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刮刮她的鼻子,“你倒是个聪明的,看人也独出心裁啊,难怪你二哥这么喜欢你。”
而另一边的王凝之,当然是听到这句话了,对于妻子要怎么处理谢家的孩子,自己当然是没有意见的,不过在他听来,妻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那就是在暗示自己,对于接下来王献之所说之事应该有的态度了。
夫妻这么久了,对于各自的习惯,早就了然于心,谢道韫很清楚,就王献之说的这种事情,丈夫绝对是相当感兴趣的,要是再给他年轻几岁,说不定还会参与进去,但这可是在孩子们面前,坏榜样做不得。
瞥了一眼,看见丈夫正经严肃起来,便知道丈夫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就懒得管后头的事儿了,抱着王孟姜就往城里走去。
而在听过王献之的诉说之后,王凝之瞪大了眼,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江湖代代有人才啊!
这种天杀的主意,都想得出来,可真是,太他娘的有才了!
就是不知道给那些真正的江湖人知道了,会不会笑掉大牙。
一路进城,引起了路人们的频频侧目,王凝之刚打算挥挥手,来几句即兴演讲,就被谢道韫以眼神制止,只能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让众人纷纷低语,这平日里浪荡不堪,没个靠谱样子的王凝之,如今居然也能正经起来,看来建康确实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啊!
只有那些平日里还算是多少有些交情的公子们,杵在楼上,仔细观察考虑之后,才得出结论,王凝之肯定是在故作严肃,因为那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到处乱转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这双贼溜溜的眼睛,很快就盯上了他们,王凝之冲着楼上的几位挑挑眉,顿时就让那几个身影消失了。
“怎么感觉大家对我的归来,不是很热情呢?”王凝之皱眉说道。
谢道韫在旁冷笑一声,“这还用吗?谁愿意看到一个本来和自己差不多的纨绔子弟,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有官身的大才子呢?”
“唉,世上之事,原就如此,有些人走着走着,也就掉了队,不再能是朋友了。”王凝之叹了口气。
谢道韫瞥了一眼,倒是惊讶,“你还能有这样的感慨,不像你啊,这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王凝之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或许我们需要一些新朋友了。”
听出来丈夫话里的意思,谢道韫也只能叮嘱一声:“可别太过火,咱们待不了多久,惹得众怒没必要。”
“明白明白,我们是回家来看小侄儿的,别的都不打紧。”王凝之笑容满满。
再回到王家,徐有福和绿枝忙着去收拾东西,王凝之夫妻二人则到了后堂,来拜见母亲郗璿。
行礼之后,郗璿吩咐两人坐下,问了问这大半年的情况,对于豫章的事情很是感兴趣,听到最后,也是叹了口气,“阮氏多年居于山野之间,就算阮永衣先生想要做些改变,怕是也很难。”
谢道韫点了点头,回答:“阮氏之荣,便是阮氏之困,想要改变,不伤筋动骨是做不到的,可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阮永衣先生若是都做不到,恐怕阮氏的没落,也无可避免。”
听着她们婆媳二人说了半天,都没到关键地方,王凝之忍不住开口:“娘,你就不想知道儿子在京城,干了多少大事?我如今可不一样了……”
郗璿一瞪眼:“谁想听你那些有的没的,没事儿干就去后头把你爹昨儿写的那些整理一下,然后给你师公送去,别在这儿碍事!”
王凝之瞠目结舌,着实没想到,如今已经算是发迹了的自己,会受到这种待遇,还试图挣扎一下,就被老娘的眼神逼退。
瞧着王凝之走了,郗璿这才叹了口气:“孩子,难为你了,跟着他总是要提醒吊胆的。”
谢道韫回答,“还好,夫君办事儿很有一套。”
“太后相召,必有要事,不该说的,切记跟谁都不要说,我不担心你,担心他,那种爱吹嘘的性子,你可要多加管教。”
“娘,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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