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啦?”
沉默了一会儿,王凝之叹了口气,把一双手往前探了一下,围着小小的火堆,暖意从手心传来。
“我都没怪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往后轻轻一靠,谢道韫依在帐篷边,捧着碗,眯了眯眼。
从在这小庙里,见到王家队伍,她就明白了,这事情,恐怕王凝之也是蒙在鼓里的,否则,又何必要避开自己呢?
如此一来,还真是自己错怪他了,不过想到这里,谢道韫心里又有些不爽,以前不知道就算了,早上总该知道了,既然知道,躲着我是什么道理?
“你怪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干的。”王凝之耸耸肩。
“哼,别说你没想过,难不成王伯伯要给你说亲事,还会瞒着你?”谢道韫撇了撇嘴,低着头,目光放在自己的鹿皮靴边上,镶着的玉石上,长发遮住了她微红的脸。
“事实证明,他会的。”王凝之苦笑一声。
“啊?”谢道韫疑惑地抬起头,瞧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即便是她,也只敢在这荒郊野外里,说起这些事,声音很低,仿佛被地上的积雪掩埋。
“我现在也很想去四明山,问问我爹,究竟是怎么想的。”王凝之哈了口气,颇有些无奈。
如果王凝之知道,当初自己老爹,拍了拍胸脯,器宇轩昂地来了一句:“我们的儿子,难道她谢家丫头还看不上?有什么好说的?”就定下来这件事情,还顺便打了声酒嗝,怕也是只能苦笑两声。
一阵沉默,王凝之抬眼望去,幽幽月光,盈盈白雪,一阵轻风过去,仿佛可以听到林中雪花带落枝叶,陷入雪中的声音。
“喂!”
“嗯?”
王凝之答应一下,转过眼来,恰好看见了她抬起头,一缕浅浅的月光让她那垂落耳边的发梢染上了一抹银白灰。
而发梢之下,她的耳朵还带着一点红晕,白色的领口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仿佛天鹅一般,长长的睫毛落在眼角,在月光下,仿佛抹上白色的轻霜。
望着远处寂静的树林,谢道韫的声音很轻:“你会帮我的吧?”
“那要看怎么帮了。”王凝之愣了一下。
“当然是站在我这边,跟我一条心了,”谢道韫回头,横了一眼,却在王凝之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倒影,眼中的气势,莫名弱了下来。
“没问题啊,你说,打算怎么办,要不你藏起来,我去四明山告诉你三叔,你已经被人绑架了,生死不知,大概过个几十年,你再回来?”
王凝之耸了耸肩,随口应付,跟你一条心,你老爹宠着,不会为难你,我老爹怕是要拿着棒子,满山头追着我打。
谢道韫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满含威胁的微笑,回答:“这样恐怕很难让人相信,毕竟我的功夫摆在这儿,想绑架我,相当困难,还是我去告诉王伯伯,你被人抓了,比较靠谱吧?我记得你在钱塘,好像得罪了不少人,有人来报复,也说得过去。”
“算了,这个方案不太好,我们换一个。”看见她握起来的拳头,虽然很小,但力量肯定很大,王凝之迅速切换到沉稳模式,声音都变得凝重几分:
“眼下还不清楚他们是怎么个打算,我的建议是,先去摸清楚情况再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谢道韫冷哼一声,侧过脸去,气势十足,声音却非常低,细如蚊蝇,“我告诉你,我可不像贺元新那般懦弱,我爹爹也曾答应过我,便是以后成亲,也需得我自己喜欢!”
王凝之瞟了一眼她发红的耳根,点了点头,“我晓得,谢令姜,巾帼女英雄,哪儿会在意那些儿女情长之事。”
“不是!你!”谢道韫愣了一下,突然转过头,瞪着王凝之:“我当然在意!”
“随意啦,反正我配合你就是了。”王凝之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你,哼!”谢道韫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突然一脚踢在王凝之裹着的厚毯子上。
王凝之睁开眼,只看见她精致的靴子上,那颗碧绿的翠玉,在月光下闪着些光。
关上门,脱下大氅,钻进被子里,谢道韫脸上的红晕还没落下去,手抓着被子一角,狠狠地揉捏着。
叫你跟我一条心,你就想着把我绑架了?
让你配合,你就配合,那我不喜欢你呢?
你是想配合着搅黄这件事情吗?
该死的王凝之!
虽然被子的质量很好,针脚很密,还是被扯得发出‘刺啦’一声,开了一点,旁边王兰翻了个身‘唔’了一声,可爱的小鼻子皱了皱。
谢道韫急忙闭上眼,呼吸控制得轻慢起来,辗转反侧,不知何时,才睡去了。
……
“谢姐姐,谢姐姐!”
谢道韫睁开眼,是王兰,就坐在自己旁边,手里还攥着一块毛巾。
见她醒来,王兰笑嘻嘻地说道:“想不到啊,谢姐姐也喜欢睡懒觉,快些起来吧,大家都已经起了,外头早饭马上就好。”
“好。”接过来毛巾,轻轻覆在脸上,温热瞬间就寒意驱散,谢道韫轻轻擦着脸,却听见王兰疑惑的声音:“你眼睛怎么那样红,昨夜没睡好么?”
“嗯,昨晚想些事情,不觉有些晚了才睡。”谢道韫笑了笑。
“那要不我去跟他们说一声,迟些出发,二哥也是没睡好,一大早地,就赖着不起,还是我把他从帐篷里拽出来的。”王兰得意洋洋。
“不用,我们去吃饭吧,这里毕竟寒冷,多吃些热粥,暖暖身子。”谢道韫愣了一下,微微一笑,回答。
“好,你先起来,我去叫他们端来。”王兰扭头走了。
站在门口,谢道韫眯了眯眼,阳光虽不算多亮,却在白雪的倒映下,已经将天地照亮,小小的营地里,倒是热闹十分,王家谢家这些护卫,本就熟悉,此时都围在一个个火堆边喝粥,吃些饼子和咸菜,倒也其乐融融。
除了——
“你还有脸说,你半夜不好好盖自己的被子,就知道抢我的,我差点被冻死!”谢辉不满地打开徐有福伸向粥碗手,非常不满。
“呵呵,你醒着的时候,不是我的对手,睡着了,也打不过睡着的我,还有什么好讲的,我家公子说了,东西嘛,谁抢到就算谁的!”徐有福撇着嘴,丝毫不慌。
“你!”谢辉瞪大了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
“姐姐,你起来啦,”王兰与王凝之并肩走来,还端着一个小小的餐盘,打了声招呼,便继续问道:“二哥,这真是你教有福的?”
“对啊。”王凝之十分坦然。
“哼,诗书礼仪,读到狗肚子去了!”谢道韫不知为何,看见这家伙笑呵呵的样子就来气,自己都多着急了,他还在这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大清早的,找什么茬,吃你的饭去。”王凝之表示懒得理她,直接挥了挥手,就走进庙里,去拿东西了。
“谢姐姐,快些进来吧。”王兰‘咯咯’笑着,端着餐盘踏入门中。
谢道韫愣了一下,柳眉蹙起,这小子,就这么把自己给打发了?上次看他这么干,还是在谢家对付王献之用的,你把我当小孩了,这么糊弄人?岂有此理!
刚要发作,就看见王凝之挥了挥手里的地图册:“今儿跟我们一起走?”
放下手里的盘子,转头看了一眼沉默的谢道韫,王兰一把揽住她的胳膊,一副可怜相:“姐姐,跟我们一起走吧,二哥肯定不会让我上车的,别的车里又没有轻棉垫子,我可怎么办啊。”
“好,我们一起走,你来我车里。”谢道韫笑了笑。
马车再次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只不过,这次明显热闹了许多,一来是人多了些,大家又平日里也算是认识,互相聊着天,当然轻松,二来呢,仆役们的表现,当然是要看主子心情的。
昨天早上两伙人在山阴城郊相遇之后,两家主子都明显不高兴,于是一整天都在低气压之下度过,谢家还好些,毕竟谢道韫平日里也不会和他们多说什么,但是王家就不同了,不论是谁,都很愿意跟着二公子出门。
首先就是威风,有二公子在身边,他是公子哥儿之中的霸王,那他的护卫当然也都是鼻孔朝天地看人,你只要看看平日里,徐有福那副样子,就知道跟着王凝之混,有多爽了。
其次,王凝之这个人很快活,平时也不会故意和人保持距离,有时候出门,也会蹲在马车辕上,和大家聊天,说些有的没的。
不过昨日一整天,王凝之基本上没出过马车,就连徐有福都一脸正经地走在前头,大家当然就过得比较苦闷了。
但是今天不同啊。
只要看看,在队伍最前边,徐有福和谢辉两人,为了争夺领队位置争吵不休,就知道后边的两位主子,虽然没下车,总是心情不错的。
“你搞清楚,你家姑娘的马车,在我家公子后边,所以你也要在我后边,懂?”徐有福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折下来的枯树叉子,洋洋得意。
谢辉很想把马车边上积下的雪,塞进他嘴里,但是又考虑到,如果两人打起来,王凝之一向对下人们宽容,最多就是骂几句,但是自家姑娘,怕是会冷笑两声,当面护着自己,回了家受罚是免不了的。
但即便如此,嘴炮总是免不了的:“你家公子的马车在前头,那是因为他是个男人,自然该护着后头的女眷,你那点功夫,站在前头,怎么着,要是有山贼来,你能保护我?”
“你他娘的皮痒了对吧,等到了四明山,咱哥俩练练?”徐有福炸毛了。
“好啊,我随时奉陪。”谢辉冷笑一声,徐有福又不算王家正经护卫,能有什么功夫,就算是真有,自己也不能怂啊!
“呵呵,我才不像你似的,我只听公子的,凭什么陪你练啊?”徐有福翻了个白眼,“你这么听我的话,怎么着,把我当主子了?我可没钱赏给你。”
“你!”
……
马车里,谢道韫手里拿着一卷书,已经半天没翻页了,王兰悄咪咪地从图册里抬起头来,瞧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原来,这位平时一丝不苟的谢姐姐,正睡得香呢。
虽然马车晃呀晃的,可是王凝之却一点儿不觉得颠簸,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掀开车帘子,一脚踹在徐有福的屁股上。
“呀,公子,您起来了,”徐有福一脸谄媚的笑容。
“你怎么不在前头领队?”王凝之坐了出来,瞧着车轱辘压过浅浅的雪地,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子。
“哼,”徐有福恼恨地看了一眼前头,回答:“还不是那个谢辉,我要是一直跟他争,就只能给后头的人看笑话,所以作为公子您的下人,我就跟他商量了,大家轮着领队,然后我又很大度地让他先了。”
王凝之瞥了一眼,笑了起来:“不会是被谢辉给赶出来的吧?”
“怎么可能,”徐有福嗓子都尖了几分,活像一只拎着脚倒挂起来的公鸡,“我才不会怕他,就是嫌丢人!”
“行吧,”王凝之看了眼一副受到侮辱的徐有福,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现在到哪儿了?”
“已经进入四明山地界了,再过会儿,咱们就要下马车了,大人在雪窦山,还要半日的路程,估计要等天黑才能到,您先吃点,我给您备好了。”
“唔。”王凝之嘴里咬着用小火炉架着的,一直保温的肉夹馍,抬起眼来,前方是一片连绵之山麓,而自己所在之处,只能看见那山坡上,洁白的雪,和被雪盖住,靠在路边的大石头。
而眼下,则是一条小河,在山脉之下,缓缓流淌,阳光洒落在上头,发出淡淡的光,美轮美奂,甚至还有几条小鱼从水中跃起,带起来波光粼粼,只是不能盯着看,眼睛会痛。
“二哥,你终于起来啦。”
一个充满幽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王凝之一惊,手里的肉夹馍都差点掉了,转过头一看,王兰就在身侧,几步走上来,贴着车辕在走,而在她身后,谢道韫缓步走来。
两人都穿着白色的大氅,却形象分明,王兰的袖口,领口,甚至大氅上的纹络,都是一抹浅绿色,这小丫头,喜爱青绿色,便是在这寒冬之月,也有一分活力。
而谢道韫的衣摆上,肩侧边,划过的却是深青色,便如她本人一般,淡雅之中,透着一股不可亲近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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