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申冤
晴天朗日,正午时分,阳气最重之时。历来处斩死囚都选在此时行刑。正午的阳光下,无论是冤魂还是恶鬼,皆无所遁形烟消云散。
本来处斩死囚应在秋后。春夏乃万物萌新生长之时,上至朝廷下至百姓从来都讲个天人感应顺应天意,故而极少于春夏之时处决犯人。
可曹曲然却是不同,乃是叛国恶逆,罪大恶极,皇帝御笔朱批“决不待时”,故不必等到秋后,斩立绝。
此时,曹曲然跪于刑场之上,看着场外头攒动,若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与他同赴刑场的曹氏一族一百八十六人,今日将全部人头落地。不过,万幸他的幼子曹晴不在其中。
也罢!曹曲然把心一横。幼子逃脱,总算给自己留了丝血脉,不管方铁之到底是谁的人,现在儿子在他手中,自己只能听他摆布。
他抬眼看了看日晷,离行午时三刻尚有些许时间。他又转头看了看坐在监斩棚内的两位监斩官,一个是刑部左侍郎冯万全,一个是刑部右侍郎杜容。
曹曲然心中不由的冷笑,王党齐党各派一人,这场戏着实会更加有趣!
此时,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且人群中不断传来“卖国贼”的咒骂声。
曹曲然环顾四周,觉得时机已然到了,于是忽地跪直身子,高声喊道:
“曹某冤枉!卖国者分明是王致和太后!他二人于雍和五年私通戎狄,出卖陷害凌家军,停粮饷,派奸细,泄露军机。镇国大长公主与凌大将军皆死于他二人之手!只因其权欲熏心,想把持朝堂只手遮天!”
法场内顿时安静下来,不论百姓还是官府中人皆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曹曲然却不管这些,这套说词早已背得烂熟,连哏儿都没打,口中将这话又反复高喊了一遍。
说完第二遍时,冯万全方才反应过来,立时大急,伸手抽出火签令就要往地上扔。
“大胆的逆贼!怎敢狗急跳墙胡乱攀咬?来呀!行……”
那个“刑”字尚未出口,火签令握在手中将脱未脱,不想被旁边的杜容“啪”地一把攥住。
“冯大人莫急。”杜容似笑非笑地,“犯人临刑喊冤,理应禀报圣上才是。怎敢就此瞒下私自处置?再说此时才刚过午时,尚未到行刑的时辰,如何敢不顾皇命提前开斩?“
曹曲然断断续续听得“圣上”二字,不由得心中一蹦,可随即方铁之的提点便在耳边回荡:
“你莫心存侥幸,以为临刑喊冤便是不能给你翻案,也会延期再审,让你苟活几日。
“你只想想到如今为止当今圣上几时越得过太后去?别说你这揭发之言,当日未必能上达天听。便是王党不加阻拦,报给了皇上,以你叛国恶逆之罪也必然逃不过一死。不如安安心心保你儿子一命才是正理。”
曹曲然现在倒是真的有些相信方铁之背后的人是那四万凌家军冤魂了。不然他何以既不问王致结党营私与朝中多少大臣串联不诡把持朝政?也不问王致贪腐受贿卖官鬻爵,这各地方上每年又孝敬他多少银子。甚至不问王致可怀不臣之心,有无篡逆之行。却只是让他临刑前喊出凌家军冤情?
果然,苍天饶过谁!这些人的报应来了!
与此同时,刑场上围观的百姓却是炸开了锅。之前只知曹曲然、陆良川通敌叛国,却不想这其中还有出卖陷害凌家军之案!关键竟还和当朝太后、首辅有关!
其实曹然曲临刑告发,无凭无据,有几分可信也未可知。可偏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前告发这一行为却是让不少围观百姓信了。
冯万全见此不由的心中大急,若放任曹曲然如此攀咬,必会闯下大祸。于是他心下一横,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攥住杜容夺令的手腕,向外就是拽,持令之手向后一夺。两手用劲,一下便挣得开来。999首发l
随后“啪”地一声将那火签令掷于地上,高喝一声,“斩!”
刑场内众刽子手们一听,立时端起身边酒碗,一口饮尽,随后“噗”地一下尽数喷到鬼头刀上,手起刀落,顿时一百三六颗人头齐刷刷滚落在地,血如泉涌,红光四溅,死尸扑通通相继栽倒于血泊之中。
杜容忍不住狠狠拍了下桌案,心中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可惜呀!一块能彻底搬倒王党的大好材料,就这样眼睁睁没了!
不过当他稳下心来再环视四周时,却发现围观百姓满场哗然,竟忽略了刑场中那一百余人问斩的“壮景”,心中又不由的又是一动……
是夜,王、齐二相府中的外书房皆亮灯到了天明,各自的心腹亲信秉烛而议,一夜未归。
只是还未等他们商量出个子丑寅卯,事态却已经勃然发作起来。
先是曹曲然临刑告发之言便传遍京城,一夜间京城内谣言四起,矛头直指王氏。
紧跟着,栖霞山上的太/安郡主得了消息,知自己的父母竟可能是被王氏一党陷害冤死。于是立时下山进京,早朝时跪于午门之外,要求朝廷彻查当年平城之役,彻查镇国长公主与凌大将军死因。
如此,太/安郡主算是和王氏正式宣战彻底撕破了脸皮。
朝堂之上,当殿前侍卫上殿禀报太/安郡主跪于午门之外,并上呈秦章要求彻查当年平城之役时,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龙椅之上的昊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刚刚左副督御史耿良忠禀报此事时,殿上众臣工就一改往日争辩,异常安静。
昊元只觉得荒唐,这曹曲然还真是贼心不死,临刑攀咬,所说之言自是无稽之谈。
可却不想,太/安郡主竟对这等攀咬荒唐之言认了真,跪于午门外请愿。
殿上安静了片刻后,右佥都御史陈世龄率先出列,先是痛批曹曲然生前为人‘一无是处’死前‘狗急跳墙无赖攀咬’。后又涕泗横流表白太后王致之功,‘忠心为国,日月可鉴’。最后高呼,“太/安郡主已被蛊惑,可我主万岁可切莫被奸人迷惑!”
他如此一打头阵,王党众人立时群情激愤,呼啦啦一涌而上跪了大半个金銮殿,替太后和王致喊起冤来。
齐正清等人此刻却是个个闭口不言。众人早得了嘱咐,暂且静观其变,适机而动。
本来嘛,现下如何能言?如何能动?不管怎样那到底是皇上的生母亲舅。此时无凭无据,只凭一个死囚的临刑揭发就妄图推翻太后国舅?简直痴人说梦!
太/安郡主毕竟是苦主,如此公然申冤只能算得是关心则乱情急而迷。可他们若是如此,便是恶意中伤居心叵测。
于是,一时间朝会上只见王党众人齐声大唱独角戏。齐正清等人却一反常态没与之针锋相对。王党自己闹了一会儿,反倒口干舌燥索然无味起来。
先不说朝堂上那群君臣如何打着机锋。只说午门外灼华闹了这么一出,片刻便传遍了京城……
午门外,百姓越聚越多,众人皆想一睹这位传奇郡主的风采。
先是掌掴谢氏女,施布于京中百姓。又差点与王家草包公子结亲。后拒了戎狄皇子的求亲。再后来造化弄人竟与毁容的靖王二公子定亲。可哪知最后曝出了先帝赐婚圣旨,这位太/安郡主原来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后凤位。真是应了那句命运多舛红颜薄命。
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父母竟然不是简单的战死沙场,而是被人陷害。这陷害之人又是朝中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凌家军四万将士便如此冤深似海,镇国大长公主和凌大将军便如此含冤莫白。
……
“凌氏灼华今日特为战死沙场的四万凌家军将士,为父亲辽东将军凌云、母亲镇国长公主请命申冤!”灼华望着午门,声音铿锵而倔犟。
“请求皇上下旨彻查平城一役,彻查当年冤情!凌家军自雍和五年元月便已草尽粮绝,军需粮饷迟迟不发。戎狄不知为何竟熟知平城布防以至大破关防。我父母皆死于身边奸细之手,而这奸细细查下来皆与京中有着关联。如此种种决非偶然!请皇上开恩!请朝廷彻查!为含冤战死的四万将士申冤!为冤沉入海的镇国公主凌大将军昭雪!”
一席话说得让围观的百姓心中亦生出滚滚不平来。
现下已然六月入夏,太阳明晃晃悬于空中。灼华素衣荆钗,跪于泥地,久了便有些暑热难当,几络碎发湿漉漉地紧贴在额上,她却仍腰身挺直,神情坚毅。
忽然头顶一黑,只觉一个人影罩了下来。灼华眯起眼睛抬头去看,正撞进见秦昊轩的眸子里,他站在身旁低头看她,满脸的凝重,满眼的心疼。那黑色的眸子似一片清凉的夜,阵阵清风徐徐吹上心来。
此时灼华突然想起幼时陪太皇太后看的那才子佳人的戏文。原来一眼真能悠悠万年,一眼便可天涯海角。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天地间只剩下眼中的彼此……
“别怕!”昊轩轻轻说道,冲着她微微一笑,满是温柔。随后转身一撩袍襟,伏身便跪到了灼华身旁,也开口高声诵道:
“臣秦昊轩与已聘未婚之妻凌氏灼华,今日特为战死沙场的四万凌家军将士,为镇国大长公主、辽东将军凌云请命申冤!请求皇上下旨彻查平城一役,彻查当年冤情!为含冤战死的四万将士申冤!为冤沉入海的凌大将军镇国公主昭雪!”
灼华突然鼻子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可嘴角却挑出一抹笑来。
她自小便已然习惯了独自负重前行,习惯了隐忍,习惯了直面生死。而今日,却有一个人对她说,“别怕”……
这个傻子!他可知自己选了怎样一条路?这个傻子!他竟不在乎自己选了怎样一条路……
站在不远处的三姑瞬间湿了眼眶。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一个敢为你与天下为敌的少年……
还好,还好,自己求而不得的,郡主却终可以遇到……
此时唯有敏毓心中担忧不已。她转头去看身旁的羽寒,却见他正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望向场内并肩而跪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