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自夸,各家确是各有部曲,甚至代代相传,世代军伍,可他们有多少人不曾真的踏上疆场,有多少人不曾见过血了。大璟境内,有谁家部曲而今可与我亲兵相比?削我,虽然会联带他们自己,可相比之下,他们的损失,远小于我。”
若是凌沺,或者这三人之外的任何人在此,怕是都会觉得夏侯灼这话,怎么都像在自己作死。
他面前的可不是别人,而是大璟的皇帝。
可隆彰帝没有在意,林佑芝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没觉得任何稀奇。
早在多年前,他们三人就在这里,这样肆无忌惮的交谈了。
甚至很多很多事情,都是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商议的。
只是并不是全部而已。
“而且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人,我们兄弟五人,而今都在朝中,甚至还有北林、明林、子瀚他们这些小辈,乃至白山国公和奚国公,以及罗宪等原本在我麾下的将领。一般的寒门子弟,他们不在乎,可我们人多啊,占的位置也多,多的让他们害怕。”夏侯灼说着说着,露出轻蔑的冷笑。
“太多的人,早就没了先祖的初心,眼里只有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包括我。”林佑芝轻叹一声,自嘲一笑。
京兆世家,他是领袖,而且是绝对的那种。
别说别人如何,他也一样不能免俗。
或者说,明知道如此,也得去争,不说什么先辈荣耀功勋,就是那一大家子人,也得去争。
只不过,他现在的争,方式会有些不同于往常。
“所以,你把凌沺推了出来。朔北军,成军到现在,也就一年,但是延禧门外军阵严整,沉肃有度,煞气混凝,让得他们居然真就不敢一动。你强,你的亲兵强,终归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朔北军成军时间太短,哪怕有些底子,也让人太过惊讶。重要的是,他们不是直属军,凌沺的行事又让太多人摸不准头脑,还有个北魏掺和在他那边,东一下西一下的,更没个头绪。至于拉拢,有凌家之事在前,足够让所有人死心了。”
林佑芝出言也是毫不避讳,直接剖析夏侯灼的用意。
“不止如此,这老妖,还想着朔北军赶紧回去,好让那小家伙少受些关注。”隆彰帝也是随之开口,玩味的看着夏侯灼。
“老九是不怎么喜欢动脑子的,对子瀚他真的当亲儿子一样,偏他养出来个喜欢乱来的,哪天栽了大跟头,老九会发疯的,很多事都会乱。”夏侯灼坦言应下,略显无奈。
凌沺真是个不按常理的主儿,纯粹想一出是一出,不会把所有事都关联在一起,真摸不准他的路子。
一旦他什么时候掉坑里了,随着他权势越重,栽的跟头也就越大。
到时候很可能因为他们爷俩,打破很多计划。
所以还是让他少些关注吧,无论是隆彰帝这边,还是朝臣这边,都是。
这同样是他想向隆彰帝表达的一点,自然不怕他现在点出来。
其实他们三人这个小团体,也正是隆彰帝用这种方式组成的,从他被封武侯开始,就一直这样。
只不过那时,还没有林佑芝,或者说不是三人一起,因为他夏侯灼还没到这个位置,没有这个能力和资格。
但首先开诚布公的,还是隆彰帝,最开始他们其实也担忧,也很多事很多话畏首畏尾,不敢尽数言说。
一次两次,真的明白隆彰帝用意,他们也就无所谓了。
而隆彰帝,他需要的是一对左膀右臂,一对真正能用、可用的文武重臣。
恰好,夏侯灼最初有这个潜质,阡陌崖一众有武艺、有头脑,而且他们大多都是寒门子弟,乃至很多人都知道边境之民、底层百姓,边民的辛苦和艰难他们很了解,他们心中有热血可用。
夏侯灼也没让他失望,迅速兑现了自己的潜质。
而林佑芝,他本就是文臣之首,还是世家领袖,京兆世家领袖。本身处理政事、朝堂生存的能耐都是顶尖,再加上京兆世家一众,就在长兴周围,除非大璟真的破败破灭,否则他们就是最不可能背叛大璟的人。
可况他还是皇后的兄长,本就是隆彰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如此,一文一武,一世家一寒门,不用担心谁独掌文武大权,不用担心他们会联合起来架空皇权,合力出击,来达成他的目标。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两人心中真的有大璟,真心希望大璟更好。
林佑芝就不说了,他隆彰帝还是学童时,这位就已经入朝为官。
虽然不是科举,而是推恩入仕,直接承袭了国公位,但却先是外放一任县官,后历任六部大小各职,无论身在何位,皆着力治理、发展民生。
几近败落的林家,能重现辉煌,不是朝堂争斗来的,他能当尚书令,为政事堂首相,受百官敬服,也不是争斗来的,而是人心所向。
这样的人,权势再重,地位再高,隆彰帝也敢用,且绝不会去打压。
连这样的人都去打压,满朝大臣,还有谁会竭心戮力的做实事?
而夏侯灼,他们阡陌崖几位当家人,在江湖也是坐拥半壁江山的人物,可以说不逊王侯。
可是当年一战,阡陌崖几乎打光了,别说继续逞威江湖,若是没有封武侯一事,他们最后还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没有些家国大义,真能如此?
隆彰帝善猜人心,但对有些人有些事,他不会。
或者说,他心中是相信一些美好的,不多,但极为坚定。
在这里,他不在只将自己当做皇帝,也将他们视为同一战线上的袍泽。
不仅他们俩,其实苏连城也是,只不过苏连城掌握的,是不能视于人前的那些。
乃至以前的余肃也是,柯繁逸的名字,其实就是这么来的,他们三人年少时曾一同酒后誓愿,携手将这大璟变得更加繁盛富足,凡疆域之内,百姓皆可安逸快活。
可惜,变了一个。
余肃变得很喜欢猜他在想什么,却不再对他说多少真话,甚至直接蒙骗他,在他这编瞎话,却不再做什么实事。
无所谓,他照样可以信,可以给他更多。
不是不知道,只是还是不想去质疑当初的美好,不想质疑心底的坚持。
却是没能如愿。
所以,那日他会那般,夏侯灼陪在昭华殿,也是在告诉他,其实还可以信。
因为夏侯灼明白,有这份美好和信任在,很多事他们可以处理的更轻松太多。
反之,他们做的一切,可能都将化为乌有,更别提继续下去。
这才有了今日他们三人,仍旧可以坐在这里坦言而谈。
……
“也好。他的作用,本也不在当下,还嫩着呢。”隆彰帝点点头,并不多在意,毕竟他本也没打算现在就多重用凌沺。
年轻是资本,是潜力,可年轻也有很多不足,很多棱角,有的磨炼呢。
能不能真成了神兵利器,还得以后再看。
“那太子那边…”
话说到这,很多事就不用再说下去了,这么多年他们早有默契,但有一件事,就不得不提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林佑芝并没有参与什么,他不知道余肃会反这事,隆彰帝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也不会去问。
可是这事出头的是晟王吕羡,而且看样子太子并非丝毫不知情,这个情况可比之前任何一次叛乱,都要更严峻。
储位可争、可保,手段那么多呢,唯独弑父杀君,绝不可取,这个先例也绝不能开啊。
可是看其他两人的神色,这事儿,似乎又没那么简单,林佑芝一事也是看不明白了。
“余肃找过太子殿下,尚未返京时,太子殿下便派人送信告知过我。虽然余肃没有真的言说什么,但有了苗头,深挖下去,也不难。”夏侯灼言道。
这话让林佑芝很有些惊讶,他真的没想过,这事是太子挑出来的头,那晟王……
想及这里,林佑芝不禁向隆彰帝看去。
“思明纯孝,其他却太过无能。”隆彰帝长叹一声,失望、欣慰、疼惜,神色复杂,情绪万千。
但林佑芝也足够明白,吕羡是真的反了。
然后凝噎无语,看向夏侯灼,道:“晟王也素有恭孝之名,很有太子风采,凌沺在缑山,到底怎么刺激他了?让他变成这样?”
离京前的吕羡,和而今的,可以说判若两人一样,林佑芝不由怀疑,是不是凌沺把人打傻了,打疯了。
哪怕,这有些无稽。
“这个恐怕得问问太子殿下了。有些事,殿下而今怕是该想明白了。”夏侯灼摇头,有些复杂的苦笑一句。
“嗯??”隆彰帝和林佑芝,皆是不解的看向夏侯灼。
“查余肃的过程中,我也翻出了些晟王殿下的事,具体的我不说了,等下若是太子殿下亦不知,再由我来说吧。”夏侯灼苦笑继续,示意了下门外。
真相有些扎心,他来说,不太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