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勿轻速,入界宜缓。”
左护法沉声说了一句,便又落下一子,锁死了右护法的无理手。
右护法桀桀一笑,又往左护法的腹地里投送了一颗无理手,道:“时不待我,当机立断,如何能缓?”
“如此,便是寻死。”左护法继续补子,右护法此时每往左护法的地盘落一颗字,下一步便会被左护法锁死。
不知何时,裴盛秦也站到了棋盘边,静观两人对弈。留下麻姑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把玩着前些天新买的裴翠镯子。
裴盛秦前世亦钻研过围棋,且段位不低。这左右护法的棋力虽高,裴盛秦倒也还能看明白盘面。
左护法执白,右护法执黑,盘面已收官毕,黑白不多不少,各据半壁。正常情况下,此时便已得出胜负,该收棋了。黑白既然占地相等,那么按照围棋的贴目规则,这局应是执白的左护法胜了。
右护法显然并不服输,黑棋还在不断地往白棋收完官的地域填子,强行逼迫白棋应手。这种行为在后世被称作无理手,说难听些便是胡搅蛮缠。
正当左护法不耐烦,准备发作之时,右护法又是桀然一笑,转而往白棋上方边地落了一子。
右护法冷哼一声,继续应手:“倒要看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裴盛秦皱起眉头,黑棋先前那一子,乃是落到了白棋的一个“拆二”里边,且四周皆为白地。这种牢固的棋形,黑棋一颗孤子打进去是不可能做活的。
除非......
又是几手棋落下,黑棋果真难以做活,眼看这几枚打入的棋子便要被歼灭。裴盛秦结合着白棋之前的无理手,死死打量着棋盘上方边地的战局,忽然眼前一亮。
“咦,裴侯莫非看出来了?”右护法又是一阵轻笑,缓缓落下一枚黑子。
此子落下,上方边地蓦然成劫!
此刻又该白棋落子了,按说白棋再走一步,便可肃清上方边地的入侵黑棋。黑棋虽做成劫,却短了一手,仍不可活。只是,左护法捏起棋子,等了许多也未落下:“先前送死的那些无理手,你都是算好的?”
右护法淡淡道:“弃子争先。”
裴盛秦看得明白,黑棋原来并未奢望在白棋腹地净活,他要的只是做劫。而先前那些无理手,便是白棋预备的劫材。这叫打劫,是围棋里面的一种特殊的行棋手段。
只因劫材众多,右上边地,白棋劫活。
左护法沉默许久,才道:“我又输了,你总是会靠着打劫取胜。”
右护法一边开始收棋,一边笑道:“所谓劫争,弃子争先,这本就是行棋的最高手段啊。你顾念太多,如何能胜。”
见棋局结束,裴盛秦回到了麻姑旁边坐下,想着先前左右护法的对话,若有所思。
“裴侯少年豪杰,又受秦朝皇帝青睐,前途不可限量,不知为何要入我复赵会?”
不知何时,二人已收完棋,右护法看向裴盛秦,笑着问道。
我能说是石三逼着我加入的吗?裴盛秦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含情脉脉地看向麻姑。
“我喜欢麻姑,她既在复赵会,我自然要随她入会。”
麻姑虽清楚裴盛秦是在胡诌,却还是羞得双颊通红,微微低下头去。
“哈哈,敢爱敢恨,裴侯倒是个性情中人啊!”右护法又笑了几声,似乎对裴盛秦的话并不怀疑。
左右护法不解裴盛秦为何会加入复赵会,裴盛秦同样不解他们二人为何会入会。按照麻姑的说法,两位护法这些年来为复赵会捐献的钱财巨万,裴盛秦很难理解,有能力掏出这么一大笔钱的人,不好好的吃喝玩乐,上复赵会这条破船做什么。
此时裴盛秦便顺势问道:“却不知二位护法又是如何入会的?”
右护法肃然道:“我与左护法乃是兄弟。”
说到此时,一直沉默的左护法忽然哼了一声,不过也并未有其他动作。
右护法便又接着道:“我们的曾祖是大赵王爵,家世显赫。我们既为大赵王爵后裔,本就该为大赵尽忠!”
麻姑听得一脸肃然,看向左右护法的眼神充满了敬重。
裴盛秦微微一叹,这右护法说话滴水不漏,看似点明了身份,实则还是没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终赵一世,爵位是非常泛滥的,且不说宗室子弟封王者众多,就连异姓王也封出去了无数。在异姓王里头,出名些的有燕王慕容俊、亲赵王姚弋仲、武德王冉闵、三秦王苻洪、白兰王慕容叶延等人,绝大多数不出名的异姓王,就连裴盛秦也记不上名字。
且不说这右护法所说的王爵后裔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赵朝那么多王爵,谁猜得到他曾祖是谁!
还好,裴盛秦暗暗安慰自己,大家说话都不坦诚,谁也没吃亏。
“今日请裴侯来,只是打算见见我们复赵会的新人,大家认识认识。日后这大赵朝的江山,可得咱们同心戮力,一同恢复了。”
“好说,好说,两位护法的忠义之举,裴某甚是佩服啊!他日大赵复辟,主上必会厚待两位护法的!”
裴盛秦与右护法又相互试探了几句,麻姑跟左护法全程围观吃瓜,最后裴盛秦仍然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遗憾地带着麻姑离开了。
离开院落后,麻姑还满脸钦佩地说道:“没想到两位护法竟是我大赵王爵后裔,却不知是哪位王爵,竟能教导出如此优秀的后人!历经数十年,三代人,还能不忘故国,果然是忠烈之后!”
裴盛秦还是第一次见麻姑这么钦佩两个人,还是两个男人。顿时觉得有点酸,立马拉过麻姑,在她脸上吧唧了一口。
“那俩货色如果会忠于赵朝,我把眼珠子扣下当泡踩!”
左护法且先不论,光是看那右护法的言辞,裴盛秦便觉得此人心机不浅。他行棋时的那一套弃子争先的理论手段,更是绝情至极,只是麻姑不懂围棋才没看出来罢了。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会因曾祖遗志散尽家财毅然投身复辟事业的傻白甜。
裴盛秦都是刀子架到脖子上才被迫加入复赵会的,但这左右护法居然是自愿入会,不用想也知道必有隐情,多半是心怀不轨。不过裴盛秦也懒得去管,反正裴盛秦也没真把自己当复赵会的人看,这群前朝余孽内部爱咋咋地,不妨碍他感化麻姑就行。
在裴盛秦与麻姑说话之时,院内的左右护法也在谈话。
“看出来了么?”左护法沙哑着声音问道。
“果然不出所料,裴盛秦绝不是真心加入复赵会。”右护法冷笑道:“虽不知他为何会入会,但我看得出来,他对复赵会的兴趣并不大。说不定是被石三那蠢货劫走硬逼着他加入的。”
左护法点点头:“不错,这种昏招,石三那蠢货倒也用得出来。他去年年底不知发什么疯,非要跑去晋朝,说不定也是被裴盛秦给忽悠了。”
两人三言两句,竟是将事情真相猜中了大半。
“那你觉得这裴盛秦是谁的人?”
“苻宏和苻丕都在拉拢他,不过却未见他有所表示。他倒是与苻登走得较近,却也没脱离正常交往的范畴,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南征时曾并肩作战过。如今的调查结果来看,这裴盛秦应该谁的人都不是。”
“哦,你准备要继续拉拢他了?”
“那日你我与他结交,他虽未抗拒,却也并未显露深交之意,或许是他忌惮你我的身份吧,具体还得再多试探几次。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在他身边埋了一颗伏子,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那个歌女?”左护法有些诧异了。
右护法冷哼道:“若非我刻意不出面,你真当区区一个姚兴也能在我的地盘放肆不成?莫要忘了,我父苻法当年亦曾权倾天下,离帝位只差一步之遥。这大秦朝无数人受过我父恩惠,大界守将便与我父相交莫逆!”
左护法一愣,道:“大界守将?这就是你的底牌么?”
大界,位于京师长安附近,属于泛京畿地区,战略要地。若从大界发兵,轻骑速进,一日便可至长安!历史上京师沦陷之后,秦高帝苻登便曾以大界为行宫,驻扎重兵,以图拯拔旧京。
右护法似乎觉得有些气闷,探手摘掉了厉鬼面具,露出了苍白的脸颊。似笑非笑道:“是啊,我承认了,大界的守军就是我的底牌。你呢,苻馗,你隐藏了二十多年,如今总该告诉我,你的底牌是什么了吧?”
苻馗叹了口气,同样摘下厉害面具,瞅着苻阳不说话。
苻阳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先帝可是在大秦朝的皇帝宝座上坐了整整三年,根基牢固。一夜深宫喋血,虽说时间仓促,但以先帝皇权之力,留下的后手又岂会少?说吧,先帝为你留下了什么。是青蝇司里的几位提督,还是带械班直里头的几位统领,又或是伪帝苻坚身边的某些老太监老宫女?朝堂上的几位老臣老将?大秦朝境内某些封疆大吏或者某些军队?某处宝藏?”
苻馗不语,冷冷看着苻阳。
苻阳叹了一口气:“你才是真正的奸诈,看似豪爽,实则将一切秘密藏在心中,从不透露一丝一毫。”
两人沉默片刻,苻阳又道:“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在伪帝苻坚南征归来以后发动。此刻时机已到,你速去杀了伪帝苻坚吧。”
苻馗摇摇头,道:“当初本以为此次南征,伪帝苻坚能够一举覆灭南蛮,使我大秦一统天下。若天下一统,国势稳固,那便该是你我诛杀伪帝,拨乱反正之时。只是如今不但南蛮未灭,就连漠北也再起叛逆,国内暗流涌动,如烈火烹油。因此,伪帝苻坚此时还不能死。”
苻阳嘲讽道:“你总算是承认了,这么多年来,你随时都可以杀死伪帝苻坚对吧?看来先帝临死之前,在皇宫里头埋下的暗子还不少,伪帝苻坚居然二十多年都没清理干净。这倒也正常,除非伪帝苻坚不认祖宗,将整个大秦朝彻底推翻重建,否则哪有那么容易抹去一位大秦皇帝的痕迹。”
苻馗冷冷道:“我说了,伪帝苻坚此时还不能杀。此时杀了他,南蛮会趁势作祟,拓跋珪也能在塞外站稳脚跟,就连国内那些野心勃勃之辈,也会寻机反叛。不到大秦一统天下永绝后患之时,伪帝苻坚便不能死。”
苻阳愤然道:“那你以前为何不杀了伪帝?难道这二十多年来,伪帝一直都杀不得么?”
苻馗叹道:“伪帝苻坚刚刚篡位之时,本有忠义之士欲助我杀入皇宫,拨乱反正。只是当时燕朝、凉朝、晋朝、甚至北代、仇池、白兰等诸国,见我大秦动荡,皆生了趁火打劫之心,局面万分危急。那时候的大秦朝禁不起第二次动乱了,我便暂时未对伪帝动手。后来我大秦刚刚以变法站稳脚跟,伪帝苻坚便立即掀起了扫灭诸国的战事。从此我大秦时时刻刻都在进行国战,我恐一旦杀死伪帝,会导致前线大军生变,以致国家轸覆,便一直拖到今日。”
苻阳沉默片刻,提高声音道:“距离当年之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你觉得我们还能等多久?我虽不知先帝为你留有多少底牌,但我知道,这二十多年以来,伪帝苻坚一直都在提拔新人,不论是宫中奴婢还是朝中大臣,甚至是地方官吏,老人都越来越少。此时搏命,你我尚有机会,若是在蹉跎几年,等到先帝留给你的人全部老去凋零,你那些没动用过的底牌也就凭空消失了。到了那时,你我的血海深仇,便永无雪恨之日了!”
“若真到了那么一天,就算无人追随,我便提刀闯宫,自寻伪帝拼命,又有何妨?”苻馗挺直了腰脊,傲然道:“本宫首先是大秦太子,苻氏子孙,然后才是父皇的儿子。就算是本宫很想立即诛杀伪帝为父皇报仇,也不能以损毁大秦江山,动摇我苻氏基业为代价!”
苻阳咬牙道:“就算杀伪帝会引发天下动乱又有何妨!我大秦辎重如山,国力滔天,大不了你我夺位之后征召天下兵马齐守关中祖地!外面的地盘乱便乱罢,反正也是伪帝苻坚扫灭诸国时抢来的,又非我大秦故地!”
“你为了杀伪帝报仇,甚至不惜鬻国?”苻馗霍然起身,冷冷地看着苻阳,一字一顿道:“忘记你刚才的话,你若是再抱有这般想法,在杀伪帝之前我会先杀了你!鬻国之人,不配为我大秦皇族,苻氏子孙!”
苻馗一拂袖,头也不回,沉着脸离开了。
苻阳独自坐在房内,面无表情。过了许久,他才用嘲讽的语气向着空气道:“你这一脉有着过去的荣光可以追忆,伪帝苻坚那一脉有着现在的辉煌可以享受。唯独我父苻法,顾念兄弟情义,以帝位相让,却反被伪帝所杀。我苻阳本也该是帝胄啊,如今却只成了个小小公爵,凭什么?苻馗,你说错了,这大秦朝是伪帝一脉的大秦朝,也是你那一脉的大秦朝,却唯独不是我父这一脉的大秦朝!”
“你等得,我却等不得了,你不诛伪帝,我便自己筹备。待到大势所趋时,由不得你不动手!至于守护这大秦天下,乃是你们两脉帝胄的责任,与我何干?”
皇城,止凰宫。
秦皇猛然睁眼,惊坐而起,大口喘息着。
清河被秦皇惊醒,她见秦皇汗如雨下,眉头微微一皱。不顾浑身赤裸,径直钻出被子,到梳妆台前取过一方手帕,坐回床沿轻轻为秦皇擦汗。
“陛下,可是又做噩梦了?”
秦皇微微点头,道:“朕......又梦到两位皇兄了。”
清河微微叹息,默默为秦皇擦着汗水,这不是秦皇第一次做这种噩梦了。秦皇所说的两位皇兄,便是废帝苻生与清河王苻法。
“朕梦到,生皇兄端坐在皇极殿的龙椅上,冠冕堂皇。他朝着朕冷笑,一言不发,就像寿光三年那晚一样。然后,他的五官渐渐溢出鲜血,他的皮肤飞快的干枯腐朽,化为灰烬。最后,他变成了一具穿着帝王冕服的骷髅,狞笑着朝朕抓来......”
“朕还梦到法皇兄,他赤身裸体,以乳为目,以脐为嘴,他断裂的脖颈不断喷涌着鲜血。他左手提着头发,将自己血淋淋的头颅提在手里甩来甩去。然后,他手中头颅上的嘴巴与他的肚脐同时张开,对朕说黄泉太冷,让朕去陪陪他......”
秦皇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权谋也好,野心也罢,很难说秦皇是否为当年之事后悔过。但可以肯定的是,秦皇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对于那两位被他亲手杀死的兄长,秦皇同样是含有感情的。
清河不语,只是温柔地为秦皇擦汗,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对秦朝皇室内部的这些阴私事发表意见。秦皇此时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倾听者。
“清河,朕总觉得生皇兄没有走,他的魂魄一直在这座曾经属于他的皇宫里面。”秦皇呢喃几句,眸子微微一亮,看向清河:“朕能感觉得到,他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朕,就坐在朕的身边盯着朕!”
清河动作微微一僵,眸子里掠过一抹隐晦的惊慌之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继续为秦皇擦拭着汗水:“陛下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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