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怎的,邠州渡本是个四季如春、不见阴雨的地段,不然当初也不可能选址在此地建造河岸渡口,但自打午后四海帮三条船一到,天空中顷刻间便阴云密布,没一会儿便下起了雨来。
所以,陈风平和随同的三位龙王在水手们的眼中变得更加神秘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逻辑呢?
“先有龙王到,后有大雨至”,五行之中水属阴,这几位的脑袋上顶着的都是龙王的头衔,龙王不就是行云布雨的么?论证完毕。
在这个人们对于天文学知识极度缺乏了解和钻研的年代,大家也只能把上天的伟力归结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身上。
可能有人会说,这不是扯淡呢么?如果按照你这个说法——岂不是齐单孤独一生,魏溃每战必败,贺难命途多舛?那这本书我们还看鸡毛啊?
所以说嘛,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或者说干脆就是迷信。
当然,对于四海帮这几位来说,他们对于这种“兆头”可谓是深信不疑。
要知道,上一任帮主名为于顺,如今的帮主叫做陈风平,合起来就是“顺风顺水,风平浪静”——靠水吃水的可不就是讨个顺风顺水风平浪静?所以二人分别担纲了两届的武林盟主,四海帮也在这二十年来里展现出蓬勃之势,逢凶化吉也能成为一种“名字吉利就是个好彩头”的佐证。
或者说,于顺和陈风平俩人能够先后被四海帮内推举为帮主,和他俩这名字多多少少也沾点儿关系,反正当时他们的支持者就拿二人的名字当作论据进行宣传,还举出了一个反例——再往上倒推个几代,四海帮曾经出了一位叫做“贝一帆”的帮主,这位贝帮主的见识和武功也相当不俗,但只做了一年半的帮主便一命呜呼了,死法堪称离谱。
这位贝一帆贝帮主,居然是被淹死的。
这年头会水的人没那么多,甚至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河,泅水而渡时淹死个把人并不奇怪,因为连吃东西噎死,上下楼摔死的人都有的是,但贝一帆作为四海帮的帮主来说,死在了水里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说来当时的情景也是十分的离奇,这位贝帮主偶有一日突发奇想便自己驾舟出行,沿着四海帮总舵附近的沱水漂着玩儿,但在经过河道中一处狭路湍流时船突然翻了,按说贝帮主谙熟水性,就算船翻了怎么也不至于当场就沉底,此地两岸狭窄,游到岸边不过是蹬两蹬腿的距离,但偏偏巧就巧在贝帮主当时还有风热感冒在身,鼻塞流涕咽肿痰浑……总之就是最后一口气没上来,不幸葬身于此。
老话说的对啊,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
还有句老话说的也对,叫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四海帮的人通过贝帮主殒身沱水中长了什么“智”呢?就是他们根据谶纬学说放马后炮,说贝一帆名中带帆,就是“命中带翻”,行船走水最怕遇见“翻”字,“背就背在这一翻”,所以也是该着命中有此一劫。
虽然说这种解释的确充斥着满满的扯淡意味,但要是从后面他们选举出来的帮主来看,其结果倒也不差。
…………
就是在这么一个阴雨天里,陈风平吃过晚饭便出了门,身旁陪同着的则是铁越云,兼 职负责给帮主撑伞。
“你说昨日丐帮的人也是从这儿下的船,都见到谁了?”陈风平边走边问道。
“丐帮的几位九袋几乎尽数到此,跟在后面儿的还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我猜那是丐帮的掌钵苏眉秀。”铁越云想了一会儿,便如实回答道:“他们也见到了属下和咱们四海帮的兄弟,易帮主问了一嘴,属下便告知了我们在此等候的目的……”说到这儿,铁越云的声音渐低,神色也有些惶恐,不知道是否自己此番举动会对帮主今晚出行产生影响。
“不用那么紧张,你做的对,咱们四海帮和丐帮同为中四门,见了其它帮派的前辈自然应该请安。”陈风平不是在故意说反话,因为铁越云这般举动再正常不过,哪怕四海与丐帮明里暗里都在较劲,但该有的礼节和表面文章可万万不能失了。
“越云,你的功夫怎么样?”陈风平虽然贵为帮主,但也不是对帮内所有人都有很深的了解,譬如眼前的这个铁越云,他便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在上次和王巨溪会面时见过一次。
“属下天资愚钝,虽然有幸得龙王指点,寻常三五人倒是近不得身,可若是碰上真正的高手,便显得拙了些。”铁越云小心答道。
这话,是真也是假,主要还是看怎么定义“高手”二字了,但能在王巨溪身边做事,甚至连迎接帮主这头等大任都交由他来操办,除了聪明之外硬功夫肯定也不会差——起码也得有个舵主级别上下的实力来。
而不得不说的一点是,也就是铁越云超过了少年英杰会的年龄限制,不然以他二十岁时的实力来看,怎么也能比向东流做的更好,运气再好一些没准儿都能进个八强。
“那待会儿如果情势不好,你撒腿就跑就行了。”陈风平背着手径自往前走。
陈风平的示意,让铁越云陷入了默然,过了半晌后才低声道:“帮主……您这是……”
“没什么,待会儿我进去和易帮主谈些事情,你在外边儿等着就行,如果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音,马上回来报信。”虽说他是王巨溪的亲信,但也没资格参与进帮主级别的谈话之中,无论陈风平要和易帮主谈些什么他也只能在外面守门——而就算里面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也帮不上手,还不如趁此机会赶紧把四海帮的人都给摇过来。
那可能就有人要问了——既然陈风平预感可能要出事,或者说做好了“出事”的准备,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多带点儿人呢?
首先,这也只是陈风平的“预感”而已,并不是说双方一定会爆发冲突;其次,你乌泱泱带一群人过来,本来没事最后也给整出事儿来了,而且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门派,怎么说也是顾及着九大宗门颜面的,四海帮和丐帮在此大军对峙,被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解释;第三,陈风平这样安排……肯定也有不能说的道理。
…………
“易大兄,易二兄。”等到陈帮主与小铁二人走到丐帮下榻的客栈附近,远远便望见了两个老头各把着一张凉椅,悠哉游哉地躲在檐下吹凉风。
说来这两个老头儿也是怪,外面明明还淅淅沥沥地淋着小雨,但偏偏在脚底下支起了一个小炭炉起来,炉子上还烘着一些土豆地瓜等粮食。
陈风平一开口,易家兄弟立刻便站了起来,与陈帮主互相问候了一声。哥哥易可喜穿一身褐色布衣,胸前斜挂九条破布袋儿,层层叠叠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以分清数目,而帮主易可贺的穿着和兄弟类似,唯一的区别便是没有袋子傍身。
按照丐帮的级别来分,帮主与副帮主是唯二凌驾于“九袋”这一等级之上的。
“两位兄长,好生惬意啊!”陈风平眼神四顾,称赞道。
“陈帮主真是说笑了,我们两个老叫花子哪里懂得享受,烤两个洋芋吹吹凉风已经是了不得啦!”易可喜性格要比弟弟开朗一些,也比较喜欢开玩笑:“陈帮主是今儿到邠县的?”
“哦?莫非易大兄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陈风平倒是不客气,他从旁边儿拽了张板凳便在易家兄弟面前坐下,伸手从炉子上拿了个土豆捏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外皮剥去。
铁越云是非常懂事的,见此情形便立刻走到了远处,撑着把伞为三人站岗,而他心中也在琢磨着——这三个人可以说是江湖中中最具分量的前十人之三,可要是不明所以的人看来,或许不会这么认为。
这些老派的江湖人,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高手的架子,哪管是两派掌门谈话,看上去也和街坊邻居串门儿无异。
“哪里来的千里眼顺风耳,无非就是看着雨下起来,便知道龙王爷到了这儿罢了。”易可喜继续打趣道,然后三人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高手高手,高在哪手?高的可不光是手上的硬功夫,高的同样是嘴上说话的软功夫——陈风平见易家兄弟对于自己的到来丝毫没有诧异之色,便借玩笑试探二人的情报来源,而易可喜也以其人之道,不动声色地借玩笑把陈风平的试探给揭了过去。
铁越云的情商够高了吧?但表现出来的也无非就是谦逊与牢靠,距离这帮加起来活了快二百岁的老油条们还差得远呢!
又闲聊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陈风平先开口说到正事儿,倒也不能说是陈大盟主沉不住气,因为毕竟吃了亏的是他们四海帮:“二位大兄,最近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帮小的们可是没少给咱们找麻烦啊……不知道二位大兄对这些事儿了解多少呢?”
“略有耳闻。”说到这儿,一直话比较少的易可贺终于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前段时间秀秀那丫头回来之后把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全都给我们这帮老东西说了一遍……徐陵泉小儿子的事儿,的确有我们丐帮的责任。”
“丐帮的立足之本,便是信义二字,既然是我们的人请你们四海帮来帮忙的路上出了事情,那我们当然要给你们一个赔偿和交代……”易可贺继续说道:“但想必陈帮主也听小的们说过了吧……动手的是‘梨园’。”
表面上动手的当然是梨园,梨园也不惮于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实际上亲手干掉徐清的人可就在他们边儿上杵着呢!
“本来我们武林和他们绿林道上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们居然连九大宗门的人都敢下手,依我看也该让他们消停消停了。”
“梨园……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还是其次,但主动招惹九大宗门可还是头一回。”陈风平话里话外都不买易可贺的账:“虽然梨园的幕后主使藏形匿影,就连我也对他知之甚少,但梨园的规矩可是全天下都知道的……”
“有人出价,他们才会出手。”
“陈帮主,您的意思是……”易可贺的神情微变,老年斑在褶皱的挤压下被掖进了沟壑里:“九大宗门,或者说就在四海帮与丐帮之中有内鬼?”
“呵呵……易二兄,您应该是会错我的意思了。”由于陈风平不好蓄须的缘故,所以五十来岁的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出头,所以很多人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很年轻,也因此会不自主地轻视他:“有内鬼,那么丐帮便揪出那个内鬼;没有内鬼,那么丐帮也得交给我一个‘内鬼’。”
“这不只是给徐陵泉一个交代,也是给天下同道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