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二娘府上今日张灯结彩,大宴宾客。
暌别数年的顾少郎君今日回了长安,大喜事。
天还没黑,府外空地上已停了不少马车软轿,张九章李光弼杜甫颜真卿裴旻等熟人都来了,最活泼的张怀锦从张九章的马车上跳下来便往府里冲,嚷嚷着要见顾阿兄,被李十二娘的女弟子们拦下了。
因为顾青在沐浴。
“接风洗尘”自然是远游归来要洗白白。张怀锦失望地噘嘴,转身又找到张怀玉,像只吵闹的麻雀似的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顾阿兄有没有变化,顾阿兄胖了还是瘦了,顾阿兄说话是不是还那么气人……
半个时辰后,沐浴过的顾青一身崭新的玄色长衫施施然走到前厅。
故人重逢,喜不自胜,张九章和李光弼一左一右拽着顾青的胳膊大笑不已,李十二娘含笑看着顾青愈发健壮的身躯,眼里不由浮现出多年前顾青父亲的模样,受过边塞洗礼的顾青,如今的模样更像他的父亲了。
“干得不错!一年多前听到安西军报,说你率部斩敌两万,我都吓了一跳,看不出你这小子平日里那么混账,做起正事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哈哈,比你爹强,你爹当年不过杀几个蟊贼大盗,你一出手杀敌两万,而且还是堂堂正正的护国之战。”李光弼拍着顾青的肩大笑道。
顾青谦逊地笑道:“李叔谬赞了,其实率部歼敌时我也吓得尿了裤裆……”
现场顿时突然陷入久久的寂静给力文学网
李光弼与张九章面面相觑,接着李光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吓尿了?”
顾青迷茫地道:“别人夸我的时候,不应该谦虚一下吗?吓尿了就是属于我的谦虚,听起来非常的平易近人……”
众人:“…………”
李光弼捋须缓缓道:“谦虚一点是没错的,但也不必谦虚到如此卑微,今日便不抽你了,大老远赶回长安,进门挨顿揍说起来也不合适。”
顾青正色道:“非常不合适。”
旁边一道娇脆的声音强行插入:“你们都聊完了吗?该我了该我了!”
李光弼和张九章闪开,张怀锦像一只耗子窜了上来,窜到顾青面前猛地一跳,整个人扑在他身上,强大的惯性撞得顾青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幸好在安西的时候顾青亲自参与操练,身子练得比较健壮,否则张怀锦这一下足够让他盖白布,让全村人吃席了。
“顾阿兄,想我没?”张怀锦毫无羞耻地大声问道。
顾青飞快朝众人瞥了一眼,张怀玉神色平淡,似乎并不吃醋,张九章捋须微笑,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其余的人则一脸看热闹的戏谑表情。
张怀锦却不管别人的异样目光,脑袋在他怀里像个打井的钻机一样使劲往里钻,嘴里不停地追问“想我没,想我没”。
顾青只好大声回答:“想了想了想了,停!快下来,再抱下去就伤风败俗了。”
张怀锦这才回到了人间,转头见大家都在盯着她,不由害怕地吐了吐舌头,赶紧从顾青身上出溜一下落回地面。
“顾阿兄真狠心,去安西几年了也不见你写封信回来……”张怀锦不满地道。
顾青严肃地道:“我虽没写信,但我半夜托梦了啊,你难道没收到?”
张怀锦愣了:“啊?你还能托梦?”
“当然能托梦,我在梦里跟你说了好多话,难道你没梦见过我?”
张怀锦顿时露出懊恼之色:“我……倒是梦见过你,但你在梦里没跟我说什么话呀。”
顾青叹道:“可能你太笨了,收不到我的梦,所以不能怪我没写信,你要反省一下自己的脑子。”
张怀锦狐疑地盯着他:“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顾青大惊,居然智商有长进,以后恐怕不好忽悠了。
张怀玉这时走上前,瞪了他一眼道:“行了,你再说下去,怀锦真会越变越傻的。”
姐妹二人与顾青站在一起,画面看起来非常和谐。
李光弼和张九章等人静静地看着,李光弼嘿嘿笑道:“张叔,你张家的闺女看来必定会嫁顾青了,只是不知他会娶哪一个。”
李十二娘若有深意地笑道:“两厢情愿或是三厢情愿,若他们都不反对,两女共侍一夫也无不可,张家的人总不能强行拆散他们吧?姐妹共嫁一夫的事,大唐也有过不少,不算惊世骇俗,顾青人中龙凤,同娶姐妹也算是一段佳话。张叔,你说对不对?”
张九章扯了扯嘴角,忽然扶着额头道:“今日午时饮了酒,后劲好大,老夫有些头晕,哎,头晕了……”
说完张九章踉跄状独自走进前堂。
李光弼走到李十二娘身边,朝张九章的背影努了努下巴,笑道:“这老狐狸不肯松嘴,为了顾青的终生大事,十二娘要多加把劲呀。”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你难道好意思袖手旁观?这些年我府上的珍馐美酒都喂狗了吗?”
李光弼干笑道:“我当然也会帮,也会帮的……”
顾青又与杜甫颜真卿裴旻等人见礼,众人站在前院里聊了一阵后才一齐进了前堂。
当夜,李府笙歌漫舞,杯觥交错,重逢之喜,美酒以庆,但顾青却并非饮多,众人皆知他明早要出城赴骊山觐见天子,所以都很识趣地没灌他的酒。
至于顾青被贬官调任右卫大将军一事,众人也都没主动提起,都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一切等顾青从骊山回来后再说。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顾青便被府里的侍女叫醒,柔声提醒他该出门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顾青穿戴洗漱,随意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面饼,由于他给韩介等亲卫放了假,身边无人护侍,李十二娘又遣派了十几名女弟子护送他出城赴骊山。
长安城离骊山只有六十多里,骑马很快便到。
顾青来到骊山脚下,向守卫的将士递上腰牌,很快便有宦官下山,告诉顾青陛下宣召。
徒步上山,来到华清行宫,李隆基在行宫内的宜春阁召见他。
到了宜春阁殿门外,顾青非常郑重地整理衣冠,然后除履解剑入殿。
宜春阁内温暖如春,殿内摆了好几个大铜炉,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李隆基穿着单衣,坐在主位上含笑看着他。
顾青快走几步,离李隆基十步外站定,恭敬地躬身行礼。
“臣顾青,拜见陛下。”
李隆基哈哈大笑:“顾卿莫多礼,快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顾青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李隆基不悦道:“上前来!朕说过了,不要在乎什么君臣之礼,那是做给外人看的,朕与你之间还用得着讲究虚礼吗?快到朕跟前来。”
顾青暗叹。
明知眼前这位帝王昏聩糊涂,自私又自负,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的个人魅力确实无人能比,简单一句话便令人情不自禁生出肝脑涂地的念头。
于是顾青迈步上前,一直走到李隆基的身前才停下。
李隆基含笑打量他,还非常亲昵地捶了捶他的胸口,然后大笑道:“当年弱不禁风的小郎君,如今已是健壮有力的男儿汉了,果然还是边关的风沙能锤炼男儿的心志体魄,三年不见,顾卿体魄更健硕了。”
“臣多谢陛下当年让臣戍边之恩,臣这几年在安西委实大有收获,这段经历是臣此生最宝贵的记忆。”
李隆基挑了挑眉,笑道:“哦?顾卿说说看,你这几年有何收获。”
“安西与长安完全是两个世界,臣这几年在安西体会最深的就是边军之苦,安西军为了戍卫大唐疆域,付出太多了,与父母妻儿多年不得相见,吃穿住用艰苦之极,还要时刻防备外敌的入侵,如若战死,连尸骸都难以回家乡安葬,只能客死异乡……”
李隆基笑容渐敛,神情严肃起来,黯然地叹息两声。
顾青垂头道:“臣虽已不是安西节度使,但将士们的艰苦臣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臣想请求陛下善待边军,安西将士太苦了,陛下能否酌情拨付一些吃用之物,以犒三军。”
李隆基缓缓道:“顾卿所言甚善,朕明日便下旨,让杨国忠筹措一些粮草拨付安西,再拨一些银钱,让安西官员就地采买牧民的猪羊肉,另外……伤亡抚恤方面不妨再提高一些,朝廷不能让戍边的将士们心寒呀。”
顾青躬身道:“臣代安西将士谢陛下厚恩。”
李隆基又笑道:“不在其位,你却仍谋其政,顾卿倒是心善之人。”
顾青垂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臣仗着陛下恩宠,一生富贵不愁吃穿,但边军太苦了,臣统领安西军数年,他们的苦臣看在眼里,如今见了陛下,臣无法昧着良心装作视而不见。”
李隆基嗯了一声,冷不丁问道:“朕突然将你从安西调回长安,你不恨朕吗?”
顾青心虚地看了他一眼,赶紧垂下头,道:“臣怎敢恨陛下,是臣在安西闯了祸,陛下没将臣一刀砍了已然是仁义无双,臣请罪。”
李隆基的声调忽然尖锐起来:“你也知道自己闯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