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
这个地方在后世,是鼎鼎有名的。
只是在此时的大明,延安于陕西诸多府城中,并不是很起眼的一个。
它北接榆林镇,又位于陕西之西,以地形气候和环境推断,人民生活条件并不是很好。
不过这些年来,北边的蒙古人被驱逐收服,榆林镇太平了,延安也跟着稳定,不需要再承担向榆林运送物资军需,还有被征调过去抵御的任务。
没有了这样的辛劳,加上朝廷的政策落实到了这边,延安府城的百姓,在西北阔大的天地间,却也透露出了几分盛世太平人士的从容。
朱见济来到延安府的官衙时,都很难见到一些色彩鲜艳夺目的物件。
当然了,再穷的地方,只要想刮油水,那就算再偏僻荒凉,官老爷也能把自家修缮的富丽堂皇。
所以延安府衙这模样,很大程度还得算上现任的清廉。
“你把这里治理的很好嘛。”
朱见济和延安府的知府孔镛坐着,对这人就任延安一年后却得的成绩还算满意。
“听说你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有劫匪当道,你带着两个随从,直接上去把人收服了……可真是有胆子!”
孔镛恭谨的答道,“臣本是陕西三原人,与延安不远,对其中民情也算了解一二。”
“那落草为寇之人,本是朴素的良民,只是因为年景不好,又有当地官吏苛刻,不肯施行朝廷德政,一味压榨,故而冷热交迫,无衣无食,才上了山寨。”
“臣以朝廷的名义前去,与之说清,加之陛下扶持,这群人自然无有不可,不久就烧了山寨,返回旧籍生息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面对他们,你能有这般胆量,实在是不比一般人。”
孔镛拱手继续道,“臣乃陕西之人,年幼是也曾学武,为了朝廷和百姓,上山哪有迟疑的?”
“你说得对,”朱见济抚掌感叹,“有身份有胆子,还有赤诚之心,面对的又是被迫落草的百姓,哪有难做的?”
“老百姓求的就是有衣有食,本是良善之人,是能讲道理的。”
“上任知府无所作为,还欺上瞒下,不行扶农国策,逼的人走了这条路,还调来官兵攻打他们,给他们扣上一个叛贼的帽子,简直是畜牲投的胎!”
“他心思不正,便把老百姓也当心思不正的了……前年才把这人抓出来,是朕和都察院御史们的失职。”
就延安府上任知府的事,朱见济差点把西安府的长官给薅了下来,连带的处理了陕西省诸多的地方官吏。
真是没想到,仗着天高皇帝远,御史人手不够,也无法及时揪住尾巴,还有如此作为的恶官。
“陛下爱民之心,天下咸知,只是天下太大,总有些地方难以触及,所以才会有这等人。”
“所以要改嘛,以前碰不到的地方,以后要把手伸过去,管住了当官的那上下两张嘴,就能减少这种事发生的频率了……”
朱见济跟孔镛商业互吹了一阵,对这位景泰五年中榜,已经在地方混迹十来年的进士颇为赞赏。
有胆有谋,能文能武,这才是大明合格的统治精英。
“你好生做官,把地方治理好了,以后朕总有前程给你!”
对着孔镛勉励一番,朱见济又告诉他,“后天朕要在嘉岭山脚下接见那些农会和周边乡镇来的代表,你帮朕安排一下吧。”
以孔镛装点府衙的作派来看,不用朱见济多说,那接见农民代表的排场也不会过于隆重。
毕竟他以身作则了几年,消息灵敏点、脑子够灵活的,都知道皇帝不喜奢华的性格。
尤其是在朱见济派出随驾禁军前去清查田亩的当口,犯了点天子忌讳,下场那是显而易见的。
孔镛自然应下,随后去安排起了这件事。
而等两天后,朱见济同样是骑马,只带了一些侍卫护驾,便去了嘉岭山。
他没有上山。
一来是此时正值暑热,即使嘉岭山只是个不高的土山,爬起来也是费劲难耐的。
二来则是因为,他上辈子来过这座在几百年后改名“宝塔山”的山上参观,对于其中深意,更觉敬仰,不敢轻易亵渎。
所以能在这山脚下沾沾光,也是让朱见济轻松接受的。
孔镛在山脚处给皇帝搭了个牢靠的大棚,准备了一些瓜果茶水,还有一些冰块,以供众人解暑。
这种配置,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但坐在棚子里,那些老农仍旧拘谨扭捏得不行,旁边的贵人随便抬个手,都能让他们一惊一乍。
旁边的宦官想要呵斥这群家伙的无礼冒犯,但朱见济让他别管。
等对方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捧着皇帝赐下的大瓜露出类似于可达鸭的呆愣表情后,朱见济这才和颜悦色的问起了他们,关于陕西乡间的风土人情。
“还好,还好!”
从农会来的某位忙不迭的回声,“北边打仗少了,又有了农会,我家的小子都能去学馆读书了!”
“就是粮食每年收的还是差不多的份,有点对不住陛下派来的那些农院先生。”
他不好意思的啃了一口瓜,憨笑。
朱见济却是能够理解——
什么解放生产力、改进耕作技巧,都还处在原始人力的范畴。
能有提升,但作用不是很大,并不能让人人饱腹,因为土地本身的肥力,已经决定了其中种子的成长上限。
所以朱见济推广农会,集中人力物力后,的确让人多吃了几口饭,偶尔还能从农会的养殖场里杀鸡杀猪吃点肉尝尝。
可要说吃饱吃撑,身上长出来肥膘了,那是想多了的。
促进后世农业爆发式增长,是因为伟人时代建立起来了完整的工业体系,让中国可以大量生产化肥,改善土地肥力,才长出来了一把又一把的“嘉禾”。
“不过入了农会,就只要给朝廷交钱服役就好了,不用给地主王爷们交税,一年下来,攒的比往年多不少!”
要说历朝历代的正税,除了大宋喜欢刮老百姓皮之外,基本都还算合理范围内,可以让人承受。
只是当正税之外,加上地主田租、摊派、加征响银等等,就让百姓身上的负担越来越重,最后走上绝路。
朱见济的农会是他直接管理的,会长需要去省会的总会里培养一段时间,而总会会长则是要来京城的农科院里进行教育,再由朱见济批准,才能就任一地的农会头头。
而农会缴税,只需要上交朝廷规定的那些正税,偶尔参加下地方的公共建设服务,也没多大事了。
在人多力量大的背景下,需要上交的粮食、布匹等,对地方农会来说并非重负,给了这些,扣了花销,还能省点。
但凡有地主、士绅或宗室企图插手,朱见济也不会轻饶他们。
“这样才好!”
“百姓是国之根基,天底下做任何事,都得要你们出一份力才行得通,不然是做不成的。”
朱见济拍手笑道。
没加入农会,仍旧是自由农身份的人在一旁羡慕。
不是说他们不懂合力的好,只是受限于各种原因,让他们选择了不加入。
现在对方小日子越过越有滋味,自己心里自然也会发酸。
真遗憾,他们只是附近的佃户,如果不是因为就在嘉岭山旁边耕种,也不会被拉过来面见天子。
但朱见济也不是只管农会。
“《尚书》里说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天,就是民!”
“朕是天子,从字面意思上来看,朕是要替你们解决麻烦,办好事情的!”
“哪有让自家百姓受气受苦的道理?”
朱见济结束会见,起身走出棚子,面对着阳光负手而立。
“天底下的豪强那么多,占的地方那么大,却没有交税,让连吃饭穿衣都有问题的百姓去缴,这合理吗?”
“让他们给朝廷交点钱,这样你们松快了,朕也舒坦了。”
“百姓有难,在予一人呐……”
“这种事情,朕不去办,以后还能托付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