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鄞拣了张桌子坐下。
“ 我等只是衙门差役,与陆大人共桌用饭,这不合规矩,还是到旁桌去坐……”牟程万语气恭敬,淡淡的笑着疏远而客套。
陆鄞伸手相请,温和道:“ 出来查案不必拘于小节,前辈的腿久站不得,快请坐。”
待牟程万坐下后,心中难掩不安,不时地朝窗外张望着,那两个孩子栓马怎么这么长时间,不会是惹什么乱子了吧!
正这么想着,刚要起身去看个究竟。
这时,一道身影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青靛天缥色衣裳长发及腰用同色布带紧系着,来者正是崔羡安。她匆忙的走了进来,也不见她寻张桌子坐下来,师父牟程万还朝着,小徒儿羡安招了招手。
行至中堂,跟柜台伙计耳语了几句,伙计给她指了个方向,羡安微点了下头算是谢过,牟程万的手讪讪地滞在半空。
这两个孩子出什么事了么?牟程万方向看见羡安,悬起来的心也算是落下来了半截,刚欲开口唤她,便见牟岳紧跟其后走了进来,对于他二人的身量,牟程万仅一眼看去便能确定,也断不会认错。
牟岳脚步微滞,个子高高的像座山丘一样伫立在门口,目光环视着饭庄内。
“ 爹爹。”牟岳快步走到桌前,却未敢坐下而是直直的站着,还未等牟程万开口,牟岳便率先问道:“ 奇怪了人呢,爹爹你刚才有看到羡安么?”
牟程万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并未吭声,看得牟岳满头雾水。
陆鄞睇了牟岳一眼,面无表情的同他说着:“ 人应该在灶房,她问那里有陶笼和碳火,店小二给指了个方向。”
牟岳怔了怔,这是陆鄞跟他说过的第一句话,看来羡安说得一点都没错,这陆千户果真是个阎王,仿佛就连空气中都凝聚着许多微寒的水珠。
姑苏地界潮湿,爹爹的伤腿方才在乱葬岗受了潮气,陶笼和碳火,有热乎气刚好可以蒸一下腿,疼痛也会减轻些。
还得是羡安心思细腻,在爹爹牟程万的面前蹲下身来,说了几句夸羡安她贴心的好话,这才得知牟程万还以为他二人闯了什么祸端,听罢,牟岳痴痴笑着……
灶房内,面点师傅们各揉擀着一个盆大的雪白面团,时不时的撒上些麦粉,在大长木桌上整齐的摆放着,刚调兑好的各色酱汁坛子。
羡安吸了吸鼻子,白瓷娃娃般精致的脸庞上挂着欢喜。
一位灶间在帮工的伙计率先瞧见了她,随迎了上去,笑着说道:“ 这里是灶间,客官想吃什么面说一声就是,一会面出锅了我给您端过去,就不劳您亲自来了……”见她是个相貌极其清秀可人的姑娘,伙计同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敢怠慢着。
“ 我是同着卞司狱一行来了,麻烦伙计你能否帮我找只陶笼?里面再放进去几块温热的碳火,多谢了。”两只手还跟那名伙计比划着要找多大个的陶笼。
那名伙计打量了崔羡安一眼,似是在斟酌她话中几分真假。
这灵动俏皮的声线,听着耳熟得很,一道目光正看向她,嘴角带着复杂的笑意,卞扬闻声走了过去,跟灶间的伙计说:“ 照做。”伙计应了声,道:“ 陶笼倒是有,不过碳火得现烧,劳官爷等会儿了很快就好。”这话是朝崔羡安说的。
“ 卞司狱就不问,我要来陶笼和碳火是做什么?”羡安缓缓的开口问他。
在卞扬同饭庄伙计说‘照做’两字时,就已然料到她会这么问,摆出一副官腔与她道着:“ 大家都是公门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今后诸事都要盘问一通,反倒会伤了和气!”
卞扬大抵十七的模样,英俊讨喜,笑时露出来一对虎牙,可爱中又有些稚气,羡安也是个乖觉的人儿,听出了卞扬话中的言外之意……
她讪讪的笑了两声。
卞扬将店小二唤过来,在旁忙插口道道:“ 店家有没有,那种竹笋上面放五花肉片还有梅子酱的菜?”
店小二面带歉意,答道:“ 这位官爷儿吖,倷啊吃过则咱枫镇大肉面呦?”
“ 吃过则吃过则,嫩猪肉炖的极烂喏,真格灵格!”
…………
羡安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官话和江西方言她能听得懂,但是方才那店小二和卞司狱的对话,却是半个字都能听懂。
早就听说,姑苏话又软又糯,短短一句话里语气词千回百转。
顶着一头雾水,掀开灶间的竹帘子,走了出去,迎面遇着了牟岳,两人皆是快步走向对方,“ 羡安你怎么跑灶间来了,我方才找了你好久……”牟岳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嗔怪,不过瞧见她没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心中也是,暗暗好笑道:多是自己想多了,这丫头不给别人气受都是破天荒,哪里还会受气?
羡安单手扶在额头上,晃了晃脑袋,朝牟岳问道:“ 大牟,你除了会说官话之外,还会那些地方的方言?”
牟岳想了一想,“ 福建的一些方言我会点儿,小时候跟爹爹在福建待过好一阵子,便也学了些。”
“ 话说回来,小爷你方才怎么了?休想胡乱找个由头诓我啊!就你那道行,稍有点不开心,心里的不满全写脸上了。”牟岳追问她。
她胡乱摆了摆手,一脸洒脱相,双手搓了搓脸颊,嘟囔道:“ 有那么明显么?”
看着牟倔牛的目光不善,只得如实说道:“ 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在灶间时伙计们讲起官话还好,但是说起地道的方言来,觉着好听,但是又听不懂。”
心中还盘算着,看来得找个会说地道姑苏话的人,教上自己几句,等回了京城,在六扇门那帮兄弟面前也来上几句,准能威风一把。
“ 就这个?”牟岳好笑的问道。
羡安认真地点了点头,手指了指竹帘子后面,示意牟岳过来,两人凑在一块,小声小气的嘀咕着:“ 汤汁熬好香啊!方才我就听那伙计好像说着什么——倷吃则大肉面?”
“ 他说的应该是枫镇大肉面。”
“ 你这不是能听懂姑苏话么?”羡安白了牟岳一眼。
牟岳连忙举双手,表清白,“ 苏州话被称为‘吴侬软语’,一个词来形容
就是:软糯!姑苏枫镇的大肉面很有名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羡安嘟嘟着嘴,靴尖铲着里面的石头缝,“ 可我确实是不知道啊!”抬起瓷娃娃般细腻的脸庞,流珠大的眸子滴溜溜的上下转动着。
江南的菜系本就种类繁多,样式复杂,她一个江西来的姑娘,平日要么巡街要么抓贼,也没人跟她说起过这些……
“ 枫镇大肉面,这种汤面在姑苏被称为是‘最难做、最精细、最鲜美’的一道汤面,从面条的取材便开始处处讲究,以细面和麦粉为主食材,再用上好的酒酿来吊鲜头,加入秘制的鲜作料。”牟岳对于食材和烹调深有研究,所以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最基本的。
羡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牟岳的目光越发的像——如同看到饭锅!
一惊,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 大牟你快去看看碳火烧好了没?烧好装陶笼里头给师父拿去,差点忘了这码事。”
见着牟岳匆匆忙的大步走进灶间,卞扬侧身给让了路,瞧着他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 牟捕快这是?”卞扬修长的手指朝帘子里头指了指。
“ 没事。”羡安已经习以为常。
与店小二简单说了几句,一回头就见羡安离开了,初以为她恼,卞扬急忙跟了出来,他二人方才的对话也都听得清楚,对于牟岳的事,很显然卞扬并不在意。
羡安顿了顿,缓缓地问道:“ 卞司狱,我想问下一碗面得多少银子啊?钱是官家出?还是要自掏腰包?”
卞扬不置可否,反而笑着打趣她,“ 崔捕快的意思是……这碗面钱你想自讨腰包?”
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连声否认。
抿唇淡笑了下,弄得卞扬苦笑不得,忙道:“ 放心,诸位在姑苏的这段时间所有食宿银钱都由府衙出资,即使是自讨腰包,在下也定把崔捕快的面钱一并结了,放心吃便是…… ”
羡安乐的合不拢嘴,连蹦带跳的朝着师父所在的方向行去。
牟岳捧着陶笼从灶间走出来,行至卞扬面前,面带歉意的说道:“ 卞司狱,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妹子有什么地方给您添麻烦了,我替我妹妹道歉,司狱大人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比羡安年长了四岁,所以在牟岳眼里她就是个小丫头,可是这卞扬瞧着感觉还没有羡安年长!总不好说,我妹子年不懂事之类的话。
“ 这便是牟捕快多虑了……”卞扬欲言而止,忍笑忍得胸口疼,与牟岳擦肩而过时,拍了下他的肩膀且笑的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