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筠抬眸看着他。
范铭对上明筠的目光,心陡然跳快了几分,他慌乱的挪开自己的目光,微微垂下头,缓缓的松开了明筠的手腕。
“就是想带你松快一下。”范铭解释道。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可亦有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私心,那些个难宣于口的、带着微酸与妒意的心思。阿筠的目光总是随着别人在动,而当他拉着她的手跑起来的时候,他才能确定这一刻阿筠的目光是追着他的。
少年心事微微动,浅尝轻品,入口竟满是酸涩。
范铭抿了抿嘴,朝着明筠嘿嘿的笑了笑。
明筠揉了揉自己的腕子,亦轻哼了一声。
范铭见了明筠的小动作,忙问:“是我抓痛你了么?”
“若我说是,你且如何赔我?”明筠问。
范铭闻言,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道:“那我带你去玩儿?”
明筠神色微动,面上不显,只平平的问:“去玩儿?玩什么?”
范铭同明筠几乎是从小玩到大,彼此了解,他知道明筠定然听懂了,于是他嬉皮笑脸的道:“那自然是——”
明筠瞅着范铭,她只听范铭道:“——赏花啊!这春天里,谁不想来岩碧山看花海啊?”
明筠瞪了他一眼,她用卷在手里马鞭在范铭的肩头位置虚打了一下。
范铭开始笑,道:“这漫山的花海,不够美?”
明筠再一次虚打,只不过这一次力道稍微重了一些,以示不满,道:“故意的?”
“没有,没有。”范铭仍笑着,边笑边摇头摇手。
明筠见状,撇了撇嘴,决定不理他,径自往前走。范铭连忙跟上去,道:“诶,阿筠,等等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来一趟呢,你别不理我啊。”
明筠脚步不停,背着手把玩着鞭子,微微的仰着脸,说道:“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还要大老远的跑我这儿,我们这里的景致真有这么好?”
范铭瞧着明筠,点头,道:“自然是好。”
明筠似是而非的笑了笑,不置可否,瞥向范铭道:“花海是好看,可我天天看,看够了,想看个新鲜的。”
范铭就问:“那你想看什么?”
明筠就摇摇头:“我只想看个新鲜,可你叫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不如你说。”
问题再次踢给了范铭。
“那——出去?”
明筠给了范铭一个“算你聪明”的眼神儿。
新绛街头繁华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范铭与明筠一路骑马,到了内城之后,将马甩给下人们,徒步逛了起来。打扮若得当,少女变俏郎。此时的明筠虎头金簪束发,一身蟠螭兽首纹的玄色深衣,靛蓝色的袖口与领边,加之个子高挑,模样英气,又变化了眉形,乍一看,活脱脱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君子。
嘈杂的街道上小商小贩正叫卖不歇,小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各自玩闹,嘻嘻哈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范铭道:“这儿是东城。我们现在在主道上,往西走,是市集,卖些小玩意儿的。沿这条路尽头处向东,是东城马市。”
明筠对马市有些兴趣。
范铭知道明筠好骑射,便道:“那地方鱼龙混杂,有些乱。不过你要是想去见识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在新绛,亮他没人敢招惹我范氏。那地方,不仅有好马,还有上好的马具,你见了保准喜欢。”
马市这种地方,无论是新绛还是曲沃,她都是第一次来,不由好奇的四处打量。
这地方占地极广,放眼望去,竟是人比马多。
范铭道:“这一块卖的都是好马,被鉴为次等的马进不来这里,只能去东南面的大马厩卖,那里又脏又乱又臭的,不过价格是便宜的多。”
“你不是一直想给红枫再配一套新马鞍么,你跟我来,我知道有一位师傅,他手艺是真的好。”
他对这里熟门熟路,引着明筠往里走。
“诶,你走路小心一地,这里有些脏污,可别踩到。”范铭带着明筠避开了一堆没来得及清理完全的马粪,只是用沙子草草的盖了一下,像是在地上鼓起一个小沙包。
明筠紧跟在范铭身后,微微眯起眼,问道:“阿铭,你是怎么知道沙子下面盖的是什么?”
范铭知道她想问什么,白了她一眼,道:“我没有。”
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筠一脸不相信的问:“真没有?我不信,你说实话,我不笑话你。”
范铭别过头,在明筠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微微抽动,拒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
范铭寻的那家马具铺子店面不大,看起来破破烂烂,若不留心寻根本找不到。
明筠打量了几眼,微蹙起眉头问范铭道:“你确定是这里?这个地方看起来可不像。”
范铭哼了一声,道:“庸俗,迂腐。大隐隐于世,你听说过没有。”
明筠在听到范铭说她“庸俗、迂腐”的时候,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范铭感受到了威胁,片刻竟有些慌乱,握拳在嘴下补救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庸俗?迂腐?”明筠重复这两个词,右手故意摩挲上那把挂在腰间的佩剑。
范铭连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他感觉自己有些说不清,他胡乱的摆起手,“哎呀,我就是想说,你要信我。”
明筠道:“哦?是吗?”
范铭道:“我真就那个意思,真的,真的。”
明筠摆摆手,不和他闹了,道:“算了算了,那我信你一次好了。”
范铭不满道:“那么敷衍,跟你讲,你就应该信我。你自己说,摸着良心说,我范铭什么时候骗过你一次?哼,这世上谁都有可能骗你,就我不会。”说完,摆出一脸受委屈的样子。现在的他,哪里有平日里一星半点儿的霸道威风气。
“行行行,是我不好。”明筠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颜,给范铭掬了一个礼,道:“给你赔个礼,可以了吧。”
范铭背起手,扬着头脸转向别处,哼道:“说的那么勉强,可见没什么诚意。”他虽然这么说着,嘴角却偷摸的擒起一个笑。
“走,让我带你见见世面去。”
这间铺子的主人是个头发、胡子全都乱蓬蓬的中年男子,他一双手黑漆漆的,但是却极有力,范铭和明筠进去的时候,梁师傅正挥舞着锤子,全神贯注的做着一副铁脚蹬,铁片与铁锤剧烈碰撞在一起,声音震耳欲聋,他根本没感受到有人来。店里靠门的位置,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蹲在那里。不知在玩些什么。
那小孩儿感觉有东西挡了他的光,抬起头来。
明筠一见这孩子,眉头便是一皱。
这孩子眼大而无神,正歪着头瞅着他俩,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半张着嘴,嘴角淌着口水,看起来怕是心智有亏,不过,他整个人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脖子上还带了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范铭附耳道:“这是梁师傅的独生儿子,听说以前不是这样的,是糟了横祸,伤了脑袋。”
明筠点了点头,心里有数。
“梁师傅!”范铭上前,大声的喊道。
梁师傅闻声抬起头,见了范铭便笑了。
范铭也客气的施了一礼。他算是梁师傅的老主顾了。
梁师傅停下手中动作,放下锤子,问道:“上次做给你的那副笼头用着可还好?”
范铭笑道:“极好,极好,梁师傅您的手艺新绛城里当属第一。”
梁师傅得意的眼睛眯了起来,又看向明筠,问:“不知这位君子是?”
范铭哈哈笑道,用力朝明筠肩膀上豪迈一拍,道:“梁师傅,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我表弟,姓明。听闻师傅你手艺好,特来求做一副马鞍。”
梁师傅是个爽快人,朗声笑道:“承蒙明君子看的起,不知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适才范铭与梁师傅说话时,明筠的眼睛已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墙上挂着的、桌子上堆着的,着实有不少做好了的马具,所谓内行看门道,明筠虽不敢托大,但总归比一般人是有眼光的。毕竟她从小开始就由明真亲自带着学骑射,每天看到的、接触到的,无论是马匹还是马具,都是最好的。
这位梁师傅的手艺,果真不负其名,做出来的东西真的是无一不精。
明筠特意压粗了嗓子道:“梁师傅,我的马叫红枫,是一匹大宛。马鞍便要个赭红色的吧。”
“大宛?”梁师傅一听到“大宛”两字,眼睛就亮了。
明筠浅浅一笑,颔首道:“不错。”
梁师傅激动了起来,道:“我在马市这么些年,可见到大宛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不知今日鄙人能否开个眼?”
明筠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浅笑而有礼,道:“自然可以,就在院外。”
天下名马之首当属大宛。纵观整个晋国,能拥有大宛马的人也是不多的。明筠能有,就是因为她的盛宠。在当年,父亲还在时,他身为公子,手握一方大权,又深受范鞅信任,无论在曲沃还是在朝堂,都是很有话语权的,是无数人想要拉拢巴结的对象。明筠也忘记到底是谁将红枫送来的,她只记得那也是一个春天。
梁师傅心痒的很,三步并两步的跑出去。他那个儿子见父亲跑出去,立马丢开手里的小玩意儿,抬起腿傻乎乎的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