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后头有搭起来的看台子,台子用厚厚的幔子遮住左右后三个面,只留前面不遮,方便台上的人看马赛。
中行礼引子稷上了台子,与他坐在最中央的长案前坐下。案边烧着炭盆,坐下后,有小婢小心翼翼的抱了一坛酒来。中行礼接过酒坛子,搁到案桌上,道:“也就是你来了,我才舍得拿出这坛酒。”
子稷笑道:“什么好酒,值得你如此宝贝?”说着,子稷将酒坛子拉到自己身前,拔开塞子,凑上前闻了闻。甫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浓香馥郁,果真是好酒。
中行礼用指节叩了叩桌子,炫耀的笑了起来,问道:“怎么样,这酒!”
“味道淳厚辛烈,好酒啊!”子稷赞道。
“楚有西陵美酒享誉天下,我这坛可不输给楚酒。这酒名叫谷汾,在窖里藏了近二十年,是大酒匠洛淮中留给他的弟子的,总共才十坛。我其实只弄到了一坛,拿回来后,我把一坛大的分成三坛小的,一坛孝敬祖父,一坛贿赂我爹,剩下的这一坛,特意留着咱俩喝。”中行礼说着,亲自替子稷把青玉耳杯倒满。
中行礼又给自己倒上,而后举杯笑道:“表哥,我敬你。”
子稷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饮罢,再一次赞道:“好酒!”
“不是好酒我也不好意思拿出来招待你不是?”中行礼道。
子稷笑道:“行啦,别净说这些没用的,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事要求我?”
中行礼问:“有这么明显?”
子稷点点头,道:“你这又是好酒,又是好话的,说,贿赂我想做什么?”
中行礼复又给子稷倒了一杯酒,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一物希望表哥你能割爱借我。”
“哦?”子稷微微挑了挑眉,举杯喝了一口,道:“你先说说看,看我舍不舍得。”
中行礼道:“我想跟你求一匹马。”
子稷眉头动了动,指了指场下,道:“那一匹你牵走。”
“表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一匹。”中行礼道。
“不行。”子稷果断拒绝。
“表哥,表哥,你一定得帮帮我。我要是再掉一次面子,再输给你本家那个小庶子,秋华就不会再理我了。”中行礼挪到子稷身侧,求道。
“你有那么多好马,干嘛还来要我的马。”子稷依旧不松口。
中行礼道:“我的那些马加起来都不如你的玄墨。下个月公子昭炆组织马赛,去年我就输给那个小庶子,秋华嫌我丢人,发脾气好几个月没搭理我,今年可不能再输了,再输,或许明年一整年她都不会再理我了。”
“那你今年可以不跟他比。”子稷瞥了中行礼一眼。
“那不行,我今年翻一局回来,怎么能让赵氏连夺两年宗赢吧。”
“你倒是知道拿什么话来激我。”子稷道。
中行礼抓住子稷的胳膊,问:“那表哥你说,你想不想让你们大宗赢。我可是听人说了,那小庶子最近得了一匹上等的好马,就等着在公子昭炆的马赛上再夺头筹,准备再挫王城诸君的面子。你能忍?”
“不能忍。”子稷道。
“不能忍你就把马借我。”
“附耳过来。”子稷说着勾过中行礼的脑袋,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中行礼听完,神情惊异又兴奋的道:“不愧是表哥。”
子稷举起耳杯,笑道:“你等着看好了,今年的马赛,保准热闹。”他想起一事,又问:“我上次说的那事,可有安排?”
中行礼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我前些日子亲自去范氏跑了一趟,同他说过了。凭我和阿铭的关系,届时我写张帖子与他,把他喊出来同你见见。阿铭他心思单纯,只要性格投契,多玩几次,很快就能熟络了。”
中行礼从平山回去后,便给范铭去了张帖子。
当天晚上,范铭的手里就多了一封来自中行氏荀礼的邀帖,帖子是荀礼亲笔写的,帖子内容也直白,就是说三日后,邀他去中行府去小聚。中行府他经常去,不疑有他,欣然的就应下来了。他被他母亲压在家里好几天没出门了,接到帖子后,十分开心,兴致高涨之下,就打算亲自写封回帖给荀礼。
范铭的随侍南栋在一旁给范铭磨着墨,他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说道:“君子,年底的考较马上就要到了,您这个时候去中行府玩儿,夫人恐怕会不高兴的,而且,严老夫子那里布置的那三篇策论您还没写呢。”
范铭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啊”了一声,想了起来:“是啊,还有那三篇策论,我一篇都没开始写,怎么办,母亲要是知道了,非得揍我。”
“那君子不如现在就开始写,先从那篇简单一点的开始写起吧。”南栋说着,从旁边书案上的一堆竹简中挑了一卷出来,打开放在范铭眼前。
范铭拿起来看了看,而后眼角微微一跳,道:“这个怎么这么难,这个留着最后写,你再拿个来我看看。”
“这个已经不算难了,君子。”南栋虽然这么说着,却听话的将其他两卷都抱了过来。
范铭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然后他发现没有一个简单的,怎么全都那么难。他两只手抱着脑袋,苦着一张脸,气闷的“啊!”的大喊了一声,满是愁绪的道:“怎么办?后日就要交与夫子了,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南栋沉吟了片刻,道:“君子,既如此,你不如去问问程小君子,他的策论是写得最好的,连宗学里的族老都在夸。”
“我不问他,他也就书读得好而已,我一见他就烦。”在范铭眼里,这个程堂弟除了学问好,就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了,成天里弱不禁风的、阴阴郁郁的。
范铭觉着心头一阵烦躁,用小臂将那三卷书简给扫到桌子下面去,自己无精打采的趴到了书案上,有些置气的道:“不写了,不写了。”
南栋叹了口气,复又将那三卷书简给拿到了范铭眼前,道:“到时候您交不上,先生又要跟夫人告状了,介是总是少不了一顿好打。”
范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母亲每次打他都下手下的贼狠,每次他被打的经历他都记忆犹新,可是策论这个东西他觉着自己是真的写不出来。
他看向窗外的婆娑树影叹了口气,道:“真羡慕筠妹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就从来不用写策论。”
王都外郊,岩碧山庄
夜色渐深,明筠坐在榻上撑着额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一碗燕窝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白天的时候,下面人来禀报,母亲已经回了王都,车马在未时一刻左右回了范邸。自打接到这个消息之后,明筠便一直在等,等母亲会不会遣人来催她回妙园。可是等了数个时辰,依旧没有人来。她就这么一直等,等到了很晚。
等到月亮星星都出来之后,她就知道母亲今晚是不会喊她回去了。说到底,她是真的希望能够同母亲亲近一些。得不到的,总是令人渴望。
范邸
此时此刻,在范府的后花园里,范吉射姐弟二人并肩慢悠悠的走着,范妙姝在左,范吉射在右。他们身后一米开外,一群恭谨垂目的奴婢们亦步亦趋的跟着。
范妙姝一身绛红色直裾,头发简单的挽了一个髻,发上只用一只带流苏穗子的银簪定型。虽无风,但冬夜里仍是料峭,她披着一件长至脚踝的狐裘,那狐裘底绒是浅浅的蓝色,上面是稠密的银色针毛,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
她手里提着一个带着绳杆的四角小竹灯,个头儿有两个拳头那么大,镂空的花纹,外面糊了层米黄色的硬绸布,让明亮的火光蒙上了一层朦胧。慢悠悠的走着,那灯也跟着她的步子微微的晃动着。她的神色淡淡的,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
范吉射披着黑貂裘走在一边,手里亲自拎了一个酒壶,看着月亮,一边慢悠悠的走一边说道:“今晚真是好月色,好月配好酒,这壶西风酿可是我刚从树底下挖出来的,已经藏了近十年,姐姐可要给个面子,一会儿多喝几杯。”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在感慨,可那语调却让人觉着怪怪的,就好像他此时的表情,脸上虽是笑着,但眼底的却压抑着涌动的暗流。
半弦白月,冷清清的挂在天边儿。
在后花园高高的亭山上,只有范妙姝和范吉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热酒的小炉,炉上热着酒。酒香浓郁,四下飘散。
范妙姝手里抱着热呼呼的手炉,坐在一块羊毛垫子上,没有说话,神色淡淡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范吉射给范妙姝倒了一杯热酒,道:“姐姐,来,尝尝这酒如何?”
范妙姝回过眸子,没有接这酒,只是冷冷的看着他道:“三弟,又没有旁的人,开门见山多好。你我姐弟,说话何必绕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