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於期骑在高头大马上晃晃悠悠,从青崖峰上下来,心中好不得意。
他拿住的可是秦国最大的上将军,十五万人,却让他阵中夺帅,放到这青崖峰上吹风凉快着。
这怎么让人不得意?
樊於期有自己的打算。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
作为仰度阁的阁主,樊於期爪牙耳目遍布天下。他觉得没有人比他更多的了解这个世界。
他坚定地觉得,这个战乱纷争,毫无头绪的世界,早晚会有一场重大的改变,席卷这个世界里每一个浑浑噩噩的人。
樊於期见惯了生死。战场的搏杀,或谍子的殒命,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架巨大历史车轮下卑贱的泥,被碾压掉,向后甩去,消失在土里。
不是有个词叫螳臂挡车吗?樊於期就是想在这历史的车轮前伸上一腿。
他有庞大的计划,也有庞大的实施计划的组织。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燕国。在那里,他要见的人会带他前往匈奴、胡人之地。
因为在他这个庞大的计划里,他并不排斥那些野蛮人。以蛮制暴。
他想,总归这个世界要回归统一。那么统一这个世界的为什么不能是他这些年精心建立起来的黑暗帝国仰度阁呢。
他恨的那些看不起他、轻视他的人,比如秦王,比如王敖,或者桓齮,都可以在他庞大的计划里,给这些人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
每一个牛气冲天的强者都可以成为他棋盘上的棋子。这才是他喜闻乐见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遍布天下的棋子,化作细沙从浪底翻起,铺满这平庸的世界。
樊於期看看东边即将到来的黎明,不禁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正走在寂静的山道上,忽然前方的草丛扑棱棱飞起一片鹧鸪。
樊於期立刻猛然警醒了。
他两手从腰间取下双钩,警惕的看着前方。
太行山中的晨雾总是弥漫到每一个岩石的缝隙里面。
在晨雾深重的山道上,一个身影,在远处若隐若现。
樊於期纵身从马上跃下,几个跨步朝那身影飞奔过去,在三丈远处站定,问道:“什么人?”
那身影穿着一件褐色长袍,头上没戴帽,高高的竖髻,用一片竹子竖板冠住。
来人是个中年人,三缕长须根根刚硬,在他狭长的下颌上硬挺着。
“樊阁主,别来无恙。”那人的声音有一种粗粝的刺耳,从弥漫的白雾中传来。
樊於期将双钩护于胸前,大声说:“云笈宗穆靖长老有何赐教?”
那人笑道:“还记得云笈宗里我这无名之辈。”
“穆靖长老。怎么能不记得?!云笈宗中的四大长老之一。”樊於期沉稳答道。
“好。既然还记得,就请给我个薄面。请随我到云笈宗宗门。宗主请你前去一叙。”
樊於期发出一声鼻哼:“我仰度阁和云笈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今天没空。长老请回吧。改日我必登门拜访宗主。请见谅。”
那穆靖长老并不答话,忽然长身跃起,就见雾中一道金光朝樊於期劈来。
樊於期不慌不忙用金钩挡住,向后急退,大声说道:“今日我并不愿与你起冲突。你为何话不讲完便来动手?”
穆靖长老说道:“你当我云笈宗耳聋目盲吗?十万大军阵前你掳走了桓齮大将军,令军中无首,兵败如山。我云笈宗是秦国第一大宗门,本不管战场之事。但桓齮军中,我云笈宗众弟子已过三千,从此横尸赵野。宗主要仰度阁给个交代。”
说完他手中的金光已然到了樊於期面前。
樊於期再次用金钩隔开,大声说道:“你有何证据?”
“我宗门中逃出弟子俱是人证。他们早已将你所做之事上报了宗主,而宗主也用江湖密信报告了秦王。恐怕此事阁主不能善了了。”
说完金光再闪。原来这穆靖长老使得是一条金棒,重达百斤,舞起来,金风霹雳,所向披靡。
樊於期见这沉重金棒又向他扫来,暴喝一声道:“了与不了就凭你?!”
他伸手向两侧平举,猛翻双掌,运动精气向地面旋转摩挲。
霎时间地上尘土微石形成漩涡,逐渐向上螺旋,直冲过他两手掌心,在他前方一丈汇成一股土风,直扑穆靖长老。
穆靖长老也不畏惧,用金棒瞬间打在土风头上。砂石尘土四散翻涌。
可就在这烟尘弥漫之际,樊於期脚一点地窜上战马,飞也似的向前奔去。
穆靖长老提棍便追。
樊於期朝后又使出一道法术,双钩扬起一波又一波的蓝色锋芒,如蓝宝石的光亮耀眼无比,直冲向穆清长老双眼。
穆靖长老欲用金棒硬抗,却不想蓝色锋芒一触金棒,瞬间将他的双臂挣开。肩膀和手臂一阵剧痛,已是筋脉受伤。
穆靖长老望着绝尘而去的樊於期恨道:“天之大海之阔,我云笈宗‘江湖令’已传,恐怕再也没有了你的存身之地!”
樊於期一路狂飙,直跑出百里,把战马累得已经无以为继了。
他只好下得马来,牵马前行,一边走,一边在身后的山道上布下粉尘,消弥自己和战马的气味与踪迹,阻止云笈宗的追踪。
太阳已经升起,照耀着晴朗的天空。
樊於期走的热了,脱下身上棉袍,仅穿着里面的粗布薄衫,心想:“没想到这么快这事竟然被云笈宗得知。被云笈宗知道也就罢了,如果秦王也知道,那自然九宫的王傲也会知晓。”
正想到此间,忽然“嗖嗖嗖”三支袖箭向他射来。
樊於期猛的向后腾空跃起,躲过了这三只致命的袖箭,却听得劲风再起,又三支袖箭到了。
他身子向侧里一撇,用手中的金钩,轻轻借势一推,将袭来的袖箭弹得改变了方向,“砰砰砰”的钉在了不远处的岩石之上。
樊於期闪身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后,挡住身形,大声问道:“是谁?站出来通名报姓!”
前方大路上慢慢悠悠走来三人。
一个高个儿,带着的斗笠,穿着件普通的黑色棉袄;
一个矮个胖子,头发稀稀松松,披散在脑后,长了一个巨大的红鼻头。小眼睛四周一圈也红彤彤,就像是刚刚嚎哭过一般;
第三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身姿挺拔,肌肉健硕,穿一身月白色轻甲,双臂上正是连环击发的袖箭,身后还背着一把巨大的铁木鹿筋弯弓。
带斗笠的瘦高个微一抱拳说道:“阁主大人,九爷有令,希望阁主尽快回咸阳复命。”
这三人樊於期是认得的。三人均是九宫顶尖十天干杀手。
尤其是中间那红鼻头的胖子,他可是杀手中的老大“甲”。
剩下两位,瘦子是“丁”,健壮的那位是“戊”。
“九爷的命令,在下知道了。三位请回吧,我去去不多久,随后就到。”樊於期敷衍道。
那红鼻头往前站了站说道:“阁主别让我们几个难做。咱们都是独自执行命令的,这次却三人成行,无非就是想直接请了阁主回宫复命。有什么事情,自家屋里关上门说,没有什么说不清的。还是跟咱们一起走吧。”
樊於期一声冷笑:“果然是好重视我们仰度阁。你们三人同时出现,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了。只是今日在下真的有要事不能耽误。恕不奉陪!”
说到这儿,他两手在眼前一抹。一缕细雾从他两掌中忽的发出。那细雾袅袅娜娜,迅速弥漫,将三人眼前造成一片黑色的雾海。
三人各执兵器,大叫一声“小心”。
那瘦高个使的是一把带齿的剑,沉重无比,名曰“天缺”。
那胖子使的兵器十分的奇怪,前面是三棱的刀刃,后端却是带刺的铜球,名曰“月殳”。
而那健壮的汉子,使得却是一对雌雄匕首,尖锐无比,名唤“双极”。
三人穿过黑雾,就要寻樊於期搏杀。
樊於期早有准备。一阵迷幻黑雾不过是临时的障眼法。他利用遮眼的瞬间,已经又将那细花小陶盆从马鞍上拿出,迅速躲到山岩的缝隙,开始施法。
甲丁戊三人正欲上前战斗,忽见道路后方洪水滔天,巨大的波涛声浪铺天盖地轰鸣而至。
三人心道不好,知道这是幻境秘法。可是几人高的浪头卷着黄沙,劈头盖脸地砸来时,力道竟然是真实的巨大惊人,将三人直接扑卷于地。
一浪接一浪的洪水将这条山路改为大河,把三个顶尖杀手困在了幻术秘境之中。
樊於期并不恋战,再不敢做任何耽误。如此看来,整个秦国最精锐的追杀力量现在已经咬上了他。
他必须迅速离开此地。尽快到达燕国。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燕国。他以前放出的所有风声是他在楚国有所布置。
樊於期快马加鞭,迅速沿太行山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沿着蜿蜒的山道继续北行,不几日樊於期走到赵国的北境。
他丢掉战马,患上普通的赵国北地农民的装束,在一个很小的村庄,找到了埋伏在那儿的谍子给准备好的一辆牛车。
樊於期慢悠悠的赶着牛车向东北而去。只要穿过赵国北部边境就可以抵达燕国。在燕赵边境上,他已经布置好接应的人马,只等他顺利到达。
晃晃悠悠的牛车转而向东而行。
不久在渐次荒凉的草原上,樊於期遇到了一群胡人。
这些人都是胡人贵族的装束。男的健壮彪悍,女的泼辣豪爽,像是刚刚吃过了酒,从通宵的宴会上下来,恣意在草原上行来。
樊於期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赵国国境,进入了胡人的地盘。
看到这些胡人贵族,他心里微凉,怕是要有麻烦了。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每次杀人前,他都有一种淡淡的失望。
他总在想,如果这些人成为帮他实现大业的助力该多好,至少成为他的附属臣民,为何非要钻过来做他刀下之鬼?既然要死,为什么不能死得其所?
这种自利的悲悯不影响他暗暗做好应战的准备。
那几个胡人也发现了樊於期,大叫着,骑着快马,朝他呜哩哇啦的喊着什么。
樊於期笑而不答,频频的鞠躬。那些胡人却不依不饶,冲过来就要夺他的牛车,拉扯他的衣服。
樊於期不着急地从农民对襟大袄里掏出他的金钩,飞身而起,凌空跳跃,转眼几下就将眼前的几个胡人贵族斩杀殆尽。
几个扑过来的胡人女人也被他金钩毙命在当场。
后面一个彪悍胡人,浑身穿金戴银,原本并没有上前,见此情景,从腰中抽出弯刀,就向樊於期砍来。
胡人胜在力大,虽然没什么格斗技巧,却每一次针对樊於期的打击,都让他震得筋骨麻木。
樊於期心想,如此蛮力之人不能恋战。于是,趁他不备,打出暗器,将他的一只右眼“啪嚓”打成了一只血窟窿。
那胡人轰然倒地,还用一只尚存的左眼狠狠的盯着樊於期。
樊於期上去欲待要补上一刀,却见远处有胡人的马队向他呼啸冲来,掀起一片尘土飞扬。
他赶忙起身,随便拉过一匹胡人的快马,就开始继续的奔逃。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如此多的胡人,真要战在一处,樊於期自觉讨不到便宜,所以拼命打马,一路在草原上飞奔。
直到快日落时分,他才确信已经甩掉了这些胡人,下得马来,在流过草原的一处婉转溪流边歇息饮马。
樊於期望着远处天尽头西沉的红日,默默的说:“总是有些难的。不难,生我何用?”
就在樊於期北奔投燕的时候,秦国发生了好几件关于他的大事。
首先是云笈宗用金书传令江湖。
金书传令是江湖令最高级别,收到的门派须以门内顶尖高手六人马不停蹄即刻继续传往相近或相识其他各派。
此次云笈宗的江湖令只有简单扼要的一句:“大逆樊於期,悬赏三千金,生死不论。”
于此同时,秦国的大朝正宫咸阳宫中君主震怒,发下王诏。
内容也只有三句话:“樊於期叛。人人得而诛之。献首者觐王,赏千户侯。”
江湖朝堂都对樊於期阵前掳走上将军一事避而不谈,非常默契地将此作为秘辛封存起来,对泄密者无情斩杀。
九宫则是那个只做不说的。
不日深夜,九宫派出强劲有力的队伍迅速包围了咸阳仰度阁。
仰度阁高墙大院,亭台楼阁全部在黑漆漆的夜里沉睡,安静得让人胆寒。
数十名黑衣人,钩爪抓墙,翻越而入,提着闪闪的利剑悄悄的摸进仰度阁的主殿殿中。黑暗沉寂,令夜行人们提起了心,难道是个陷阱?
为首一人抬起右手,所有的黑衣人都停住了脚步。他们静静地听,用他们力所能及的神识去感应。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为首人的右手猛的一抓。所有的黑衣人手持轻弩,迅速突进后院。
但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仰度阁四百多间房,全部空空如也。连里面的卷宗文件,甚至案牍琐碎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王傲捏着自己的眉心。那里因常年皱眉,有一道深深的沟,平时看上去就像二郎神闭着的眼睛。而此时,被他捏得有些发红。
他不能相信他手把手的,一砖一瓦的,支持樊於期建立起来的仰度阁竟然一夜之间沉入了地下,脱离了他的掌控。
樊於期,那个忠心得像狗一样的手下,那个向来做事干脆利落,狠戾无比,一直如九宫的鹰犬一样的人,到底去哪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