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廷根大学,希尔伯特研究所的一间空教室中。一对年轻的男女坐在窗边,青年耐心地为女孩讲解着《概念文字》的内容。
“语言的不完善是一种障碍,在现在各种最笨拙的表达中都能出现这种不完善性,关系越是复杂,就越不能达到我的目的所要求的精确性。”
卢格安从怀中摸出烟盒,看了眼身旁的伊蕾亚,又放了回去。
“如果把眼睛看做一种光学仪器,他当然显示出许多缺陷,只不过由于它与精神生活有内在联系,这些缺陷一般不被注意罢了。”
伊蕾亚静静听着卢格安的讲解,全力消化着其中的知识。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为科学目构想出来的辅助工具?”
“可以这么理解。”卢格安点点头。
伊蕾亚紧蹙弯眉,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但它的工作量太大了。”
“我也这么认为。”卢格安耸耸肩:“我猜希尔伯特教授下一步的计划,就是把证明论框架公布出去,邀请世界上所有数学家一起完成它。”
这时,伊蕾亚注意到卢格安有些坐立不安,手指微微颤抖。
“怎么?德国烟不符合你的口味?”
“不是,我……”
还没等卢格安说完,伊蕾亚就从自己的手提包中掏出一个烟盒,递给卢格安:“要试试莫斯科的烟卷吗?”
“额……你不介意?”
伊蕾亚熟练地摸出火柴,为自己点上一根,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卢格安脸颊微微抽搐:“没事了……”
教室里,年轻的男女暂时停下了学习,坐在窗边,一边沐浴着哥廷根午后的暖阳,一边享受着烟丝的香味。
伊蕾亚好奇地看着卢格安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你在图书馆还借了什么书?”
“Peano,Giuseppe著的《用一种新方法陈述的算术原理》和《几何原理的逻辑表述》,以及伯特兰·罗素著的《数学原理》。”
卢格安从手提包里掏出这三本书,放在桌面上。
伊蕾亚随便拿起一本,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不出意外的,她看不懂……
就是单纯物理层面的看不懂,因为这些书都是德文译版。
“该死的,看来我应该好好学习一下德语了。”伊蕾亚懊恼地将书扔在桌子上。
“如果你是为了学这些,而专门去学德语,那大可不必。”
“为什么?”伊蕾亚眯起眼睛:“难道你还能一本一本给我讲不成?”
“您玩笑了。”
卢格安干笑两声,接着陷入沉默,好像在思考什么。
过了许久,卢格安突然出声问道:“你觉得希尔伯特教授的证明论计划如何?”
“伟大的计划。”伊蕾亚不出意外给出了中肯的评价:“如果他的计划真的完成了,就相当于为所有数学都规范了模板,世上再无数学悖论。”
卢格安点点头:“而且哥廷根大学未来至少百年内,世界数学中心的地位将毫无动摇。”
“这不是很好吗?”
伊蕾亚吸一口香烟,但却久久没有听到卢格安的回答。
她转过头,发现卢格安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满满的凝重与思索。
“你在思考什么?”
“我在思考是否要改变世界。”
空旷的教室重归寂静,只有烟丝燃烧的细微劈里啪啦声。
伊蕾亚默默注视着身旁那个英俊的德国青年,阳光顺着窗户洒在卢格安的侧脸,碧蓝色的眸子里满是认真的思索。
或许一般人听到卢格安的“大话”,都会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但是伊蕾亚却莫名觉得,或许卢格安没有在开玩笑,他是真的在思考改变世界!
看着卢格安线条硬朗的侧颜,伊蕾亚一阵失神。
“海因里希,你真的18岁吗?”
“嗯?”卢格安转过头,微笑着反问道:“怎么,不像吗?”
伊蕾亚摇摇头:“我看不透你。”
“妄想揣摩人心的,不是自大的狂妄之徒,就是愚蠢的傻瓜。”
下意识的,卢格安伸手揉了揉伊蕾亚铂金色的头发,顺便轻轻将她的金丝眼镜扶正。
“世界上最难揣摩的就是人心。连全知全能的上帝都无法看透,更何况人呢?”
被小自己三岁的男人教育了。但伊蕾亚却升不起任何叛逆的反感,仿佛一切就应该如此。
“海因里希……”
“嗯?”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
“……”
转眼间,三天时间在学习中悄然而逝。
期间,伊蕾亚不仅完全掌握了元数学与其相关知识,并且还学会了数理逻辑和集合论的相关内容。
这让她对希尔伯特的“证明论计划”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心中对这项“伟大的计划”愈加崇拜。
希尔伯特计划一旦成功,那就必将改变整个数学史!
少女心中如此坚信着。
另一边,卢格安在这三天的教学中,发现这个俄国女孩真的拥有惊人的天赋!
不仅仅是学习和接受新知识的速度,而且她的数学直感也很好。往往卢格安刚讲完一个知识点,她就能举一反三,提出一大堆棘手的问题来。
这让卢格安不得不全力以赴,大脑全速运动,绞尽脑汁以解答她这些疑惑。
那种讨论时紧张的压迫力,在同龄人中,卢格安只在和泡利讨论时感受到过!
也就是说,这个俄国女孩的聪慧程度,竟然不亚于泡利!
这可不是谁都能达到的,要知道泡利可是“上帝的亲儿子”,未来闻名世界的大物理学家!
而相比于卢格安的震惊,伊蕾亚心中对卢格安也是愈加钦佩。
全知全能、博古通今、才华横溢,是卢格安在伊蕾亚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象。
基本上伊蕾亚问出的所有问题,无论它多么偏僻冷门,卢格安都能给出最佳的解答。
那种庞大到惊人的知识体量,让伊蕾亚不得不联想到自己的老师——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世界上最后一个全能物理学家。
卢格安·海因里希的知识界限到底在哪里?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妖孽的人物吗?
一想起那个谜一样的德国男人,伊蕾亚就忍不出叹息。
这个男人远比世人知道的还要可怕。或许老师说得对,卢格安·海因里希先生在下一盘大棋!
或许以前伊蕾亚还将信将疑,但现在她已经彻底相信了。
但话虽如此,伊蕾亚却没有半点灰心丧气,和卢格安相互拌嘴拆台的时候依旧毫不含糊。
如果这世界上每出现一个比自己聪慧的人,自己都要黯然神伤一下,那还不如趁早自杀了呢!
在这一点上,伊蕾亚和泡利一样,看得很透彻。
1919年6月11日晚,在完成了一天的学习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亨莉叶塔小姐,你的基础知识已经没有问题了。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找希尔伯特教授,真正加入他的研究组了。”
卢格安大大地抻了个懒腰,抬手看了看腕表。
“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庆祝酒如何?”
伊蕾亚眯起眼睛,透过金丝眼镜,上下打量一下卢格安,突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当然可以,海因里希先生。”
伊蕾亚主动双手挽上卢格安的右臂弯,跟着卢格安一起走在哥廷根大学的校园里。
“那么,海因里希先生,想必你已经找好酒馆了吧?”
卢格安摇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需要去找,亨莉叶塔小姐,德意志所有的酒馆都在这里。”
“怎么?你还能顺着酒香摸到酒馆去吗?”伊蕾亚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卢格安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哈哈一笑:“如果我真的有这样技能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摸到玛琳·黛德丽的家里去!”
“那我来帮黛德丽小姐报警。”
在旁人看来,两人有说有笑,气氛好不融洽。但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却是一场看不见的唇枪舌战,刀光剑影。
这就是卢格安和伊蕾亚的交流方式,互相讽刺,互相拌嘴,已然成为常态。
甚至如今卢格安一天不和伊蕾亚拌嘴,都感觉缺了点什么……
在这种“愉悦”的氛围下,卢格安带着伊蕾亚来到哥廷根市中心一处豪华夜总会。
豪横地包下一间二楼包间后,卢格安拿起菜单,递给伊蕾亚。
“喝点什么?亨莉叶塔小姐?”
伊蕾亚连看都没看,就直接说道:“伏特加就好。”
卢格安先是愣了愣,接着摇头失笑,转头对身旁的服务员说道:“两瓶红场伏特加,两杯柠檬水,再加一瓶甜龙舌兰。记住,要海因里希家族的酒。”
“好的,请稍等。”
没过一会,卢格安点的几瓶酒都上齐了。
卢格安举起酒杯,微笑道:“敬亨莉叶塔。”
“敬海因里希。”
“干杯!”
“干杯。”
卢格安一口将杯中酒饮进,感受着烈酒灼烧喉咙,滑进食道的灼热感,卢格安舒服地轻哼一声。
而伊蕾亚则淑女的多,小口小口地轻抿着。眼睛微微眯起,一直盯着卢格安,那锐利的视线仿佛要将卢格安刺穿,看到卢格安那隐藏在迷雾中的真实。
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乐队演奏的黑人摇摆乐。
卢格安心情愉悦地跟着节拍,轻轻敲着桌面。
望着一楼纵情歌舞的男女,卢格安眼神有些迷离。
莫名的,他感觉有些惋惜,为了德意志,为了哥廷根,也为了他自己。
如果NAZI时代永不到来,那该有多好?
卢格安长叹一口气,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