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燕京在漫天风雪中醒来。
一辆牛车在八名骑手的护卫下,行驶在燕京的街道上。
小冰河时期的冬天是残酷的,即使身处大明这个权力中心,黎明时沉睡的燕京也显的些许荒凉。
张四维牛车在几名家丁的护卫下,艰难的行走在冰雪泥泞的道路上,出了燕京西门。
张四维微微扬起头,铅灰色的天空,正絮絮的飘落着细小的雪片,作为维新派的又一位旗手,心情正如天气一样,充满着焦炉与压抑。
寒风夹着风雪,来去倏忽,只有大块大块的白色,以及零零星星的灰黑,看不到半点活动的生灵。
牛车行驶半个时辰左右,进入西山一座山庄大门前,张府的院子,应该从来没有挤进过那么多人。
张四维随司阍入内,转过照壁,一张眼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张四维的恩师,大明有史以来最为强势的宰辅,虽然张居正府门在京人口向来稀少,但张相为人向来高调,又喜铺张,寄居其家的清客门徒众多,光全家上下的使唤人,就是张四维家的三倍还多。
十年来,张四维多次来过张家,压根没见过把前院挤得没处落脚,门前挤满车马,这倒是常见。
张四维一边跟着司阍向里走一边想着心事,张居正这座压了自己十多年的大山眼看就要倒了,整个朝局不知会迎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从张居正病危的消息传遍朝堂,整个朝局便变的诡异起来。
作为北地与外族行商的代表,自己决不能在这次风暴中倒下,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牵扯了太多晋人的利益。
同阵营的倾折,在变法中失势的东林党,如丛林中的猛兽随时准备给自己致命一击。
“师兄!”
张嗣俢远远的就叫道,几乎是跑着过来,心中的慌乱强忍着,但脸上还是带了一点出来。
张四维急行两步上前, 多时未见,这个性格有点懦弱的张家二公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在张嗣俢身边,是其表兄,金罗申。
作为以武功传世的江夏世家的长子,长期寄居与张家,一同出来迎接。
三人互行了礼,张嗣俢急匆匆的就噼里啪啦的一通问,“师兄来得好快,这一路过来,怎么身边就带这几个人?吕调阳师兄没有一起来?”
“一大早起床,得知圣上过府,身边只带了几名力士,便匆匆赶来,本相已派人到几个内阁大人家报信了。”张四维随口答了,问张嗣俢:“恩师身体怎么样了,可还好了些?”
张嗣俢垂下眼皮,看着脚前:“早时医官开了药,烧退了点,圣上来之前还在睡。”
看张嗣俢的反应,张四维已经明白了一切,安慰道,“子美安心,恩师肯定会吉人天相的。”
张嗣俢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有太多反应,转过身,引着张四维往里走。
张居正从睡梦中醒来,没想到,已经半年没召见自己的皇帝,居然会在得知自己病重后,忽然来访!
陛下到府探视,竟然没事先不叫内事房事先告之,一时间手忙脚乱,从中品出不一样味道来,几十年刚硬的性格,心中也怦然乱跳。
大明自定鼎中原,还没有一个大臣享受过此种待遇,不像前汉,皇帝就经常亲视老臣,诸如汉宣帝看望霍光、汉成帝探望翟方进,然而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探望后还赐了牛、酒,那就是要大臣自杀的暗示。
从唐朝起无论正史还是野传,唐、宋、元及大明四朝就再也没有帝王过府给大臣探病一说。
一旦皇帝亲自过去探病了,在病床边站着,难道病患还能躺在床上不成?只要稍稍有点意识,都要挣扎着起来哭拜天恩浩荡,原本还能多活几日,一番折腾,说不定当场就咽气了。何况万一过了病气,皇帝也得了病,这个罪,哪家臣子也承担不起。
皇帝只要头脑正常点,都不会出来折腾臣子,多派使者出宫探问,多送点好药,就算是尽了君臣之间的情分了。
可既然出来了,在这个时候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该先想个明白。
跟随自己变法的人怕是都已六神无主了吧!倒是张居正慢慢冷静下来,他太了解万历了,这一趟来,或许只是……
“只是因为,怜惜我这老友臣即将离世吧。”
于是,张居正榻上闭着眼,听到外头陆续有下拜的声音,一双沉重的脚步走入寝中,后头则是稍轻些的。
万历走到张居正病榻前,半年不见,张居正居然老成了这般模样,瘦骨嶙峋的,看上去确实是命不久矣了,压在心中的大山,随时都有可能崩塌,一时间竟有些悲喜交加。
“陛下……”张居正勉强睁开眼睛,欲起下拜,这真不是装的,而万历立刻搀住了他,让张居正免礼。
“张师傅!”他扶着张居正的手,能明显感受到上面已经没有二两肉,好似全是骨头,不由感慨不已。
“汝等且退下,朕有话要与张师傅说。”
长子张敬俢看了一眼父亲后,与其他人退出了寝房,除了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东厂大当头王国臣站在墙角不起眼的地方没动外,只剩下一对二十年相伴的君臣时,气氛一时安静了。
打破沉寂的是张居正剧烈的咳嗽,万历替他拍了拍背后,问出了自己的诱惑。
“张师傅!今日来汝府中,除了想看看张师傅外,朕还有一事相询。”
“陛下请说,老臣乘着最后一点清醒,知无不言。”
万历站起身来踱步,眉头拧到一起。
“朕做了一个怪梦。”
“朕梦见已经消失上千年的秦时始皇帝所铸金人,忽然出现在燕京四门,其身形庞然,足高百丈,各立一方!”
“其中一座立于宫门前,仿佛一脚下来,就能将紫禁城踩成平地。”
“而事后回想,不多不少,金人正好五个!”
“张师傅,此梦何解?”
万历所梦金人,其实就是秦时铜人,高三丈,哪怕重量最小的,粗略出击也重达千石。其背后有铭文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项羽入咸阳,一把大火,却未能烧毁铜人,到了汉朝,它们被运到长乐未央来,但随着朝堂上下黑秦日甚,这些前朝旧物留着扎眼睛,它们遂被推倒,脸朝下,背朝上,留在长乐宫一角。
如今他梦到五枚铜人自此起立,这意味着什么呢?
张居正宽慰万历 :“汉时贾谊有言,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而当下与秦时恰恰相对,秦时万民凋零,国库空虚,我朝民富国强。秦时六国遗老为恢复旧国伺机而动,北方匈奴寇边,而我朝经戚少保、李成梁、马芳等十年征伐,瓦刺人已西遁皓罕,人已退居漠北,且四分五裂。二十年内不会对中原构成威胁。”
“陛下,臣二十年心血,以为陛下开创百年基业。”
说到骄傲处,张居正苍白的面孔竟泛起一丝潮红。
万历道:“金者,西方,万物既成,杀气之始也。故立秋而鹰隼击,秋分而微霜降。而金人立于四门,似有把旄杖钺,天下纷乱之照。”
“而今万民虽安居乐业,然天下士大夫却怨声载道,毕竟支撑大明不是山野小民,而是士大夫!”
“张师傅一条鞭法索天下之财入国库,不过是与民争利罢了,岂能长久?”
张居正脸色愈发的潮红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双眼流下红浊眼泪。
万历靠近张居正的耳朵轻声道:“张师傅不必难过,张师傅的考成法道是良法,一条鞭法已不是一无是处,也不会完全废除,予将适当放宽,终究要给天下士大夫一个交代。”
“青苗法害国害民,就不必保留了,张师傅给朕留下的阁臣也将大部留任,后代子孙朕也不会赶尽杀绝,朕不是宋神宗,人亡政息。”
以张居正的年纪,还有之前的旧病,这一次重病垂危,正常情况下拖不了十天半月。
老人家不能久病,即使只是感冒发烧的小病,低烧咳嗽几天,也会把元气消耗大半,很多时候就这么一口气过去了。
张居正能撑到现在,已经可以算是身体底子厚实了。
但这么些天,一直不见好转,结果其实已经注定了。
张四维三人顺着前院边上的廊道一起往二门走,张四维和张嗣俢、金罗申边走边说,问清楚了长公子张敬俢现在就在后院中病床前陪着圣上。
但靠近正厅的时候,却见张敬俢正陪着大内力士站在一起,张四维望向张敬俢,张敬俢没应声,先偏头看金罗申一眼,面现难色。
张四维看了看正厅门外的班直,再看看内侍,视线转回到张敬俢身上,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张敬俢一副无奈样子,挪到张四维身旁,悄悄说道:“师兄稍等先去那边歇着,等会小弟带着师兄过去拜见父亲。”
张四维点点头,告了声罪,匆匆的往偏处挪了挪。
“大哥,怎么回事?”张嗣俢低声问。
张敬俢冲着那边不着痕迹的努了一下嘴,“前面圣驾过来,母亲把皇帝身边的人拦在了前院,只让皇帝进去探病,然后皇帝入内后,又支开了我,你我就只能外厅等着了。”他冷笑了一声,“也不知会等多久。”
“为什么?”
“母亲回头说皇帝,进门还带着大队仪仗,知道的明白他是过来探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来催命的。”
张四维似笑非笑,“竟然这么说。”
按张四维对皇帝的了解,这么不留脸面,皇帝定会在心里留下不痛快,以前张居正权倾朝野时这不算什么,现在张居正弥留之际,还如此飞扬跋扈,一旦张居正过世,就怕会给子孙留下祸根。
“蠢到了极点。”张四维总结着,想想,又瞥了张家几位子女一眼。
六位子女中,新科状元郎三子张懋俢和其长兄一样,满脸忧郁。四子、五子、六子年龄还太小,这几个小子有的悲伤有的只看热闹了。
道是陪自己进门的张嗣俢一脸茫然,没看出门道来!
这位自小就是十足的书呆子,总归自己拜入张居正门下二十年,从一个普通的县令到位极人臣,和张家这几位还是有点感情在的,不知怎么的心中反而最担心的是他。
对自己的这位师娘也是无语,多年来性子强势惯了,以前也办过不少糊涂事,但今日表现还是如此之蠢。
张四维点点头,时至今日如果皇帝把张居正一家当成了乱臣贼子来忌恨,自己还是尽快和张家割裂开来为好。
众人在外间等了大半个时辰,卧房终于有了动静,大太监王国臣从里边出来。
“这是准备回宫?”三子张懋俢说着,回头望了一眼。
“谁知道。”四子张简修道:“早些回宫最好。陛下要是呆的时间长了,在和母亲吵起来就难看了。”
张四维远远的看着张家的几位公子的表演,由于离卧房门较远道没有看到王国臣和几人说了什么。
看到张家人纷纷走向卧室,正准备跟在后面,却被王国臣伸手拦住。
“张相等会再进去吧,让太师的子女内眷单独送太师最后一程吧!皇上口谕,等下张大人随陛下一起回宫。”
张四维正了正衣冠,正欲回话,猛然间听到里面一片哀声响起。
大明原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太师、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薨。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世间已无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