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
在冤句县加入金光教,成为神的信徒以来,这些年刘晃的家业不断扩大,时至今日,已是从区区一个县城大地主,变成了堂堂州城的大人物。
近几日金光教在各州各县遭受的风波,刘晃自然是及时得知。
虽然曹州不是张京的地盘,这里暂时没有被那群实力强劲的修行者进攻,教坛主持却也不免战战兢兢、终日惶然,唯恐来日自己所在的分坛就要不保。
主持第一时间找到刘晃,两人又去找曹州刺史,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应该立即紧闭城门,不让无关人等进入,再派遣教众、官差在城中搜查行踪诡秘者,务必把可能出现的闹事者先一步控制起来!”主持满头大汗地道。
曹州刺史情绪不高,似乎已经认命:“除了汴梁、郑州、洛阳等重大城池,其余州县的神教教坛,有接近接近三分之一被那些人攻破。
“教坛的各种罪证被拷问搜查出来,引得民怨沸腾,百姓离心。
“数年以来,官府携手神教的教化之功,因为你们敛财无度,就这么被毁了!如今前方还在大战,而后方已是乱成一锅粥,张帅......更是陷入举步维艰之境。
“区区曹州,如之奈何?”
他越说越是痛心,到了后面,双目通红的怒视刘晃,一副恨不得吃了对方的样子,好似对方才是罪魁祸首。
刘晃被刺史怨忿、仇视的目光吓到。
他自认为跟对方并无恩怨:“刺史大人,你这般看我作甚?我何尝不知道兹事体大,何尝不忧虑神教前程,不忧虑张帅在前方的战局?”
曹州虽然暂时不曾被张京吞并,保持了独立地位,但既然金光教在这里发展良好,那么等到张京想要曹州的时候,也不过是神使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刺史冷哼一声,鄙夷道:“你果真忧虑?你若是忧虑,平日里借助神教掠夺、剥削民间财富时,就该知道个限度,而不是肆意妄为,没有任何顾忌!
“曹州的神教教坛,若是不被那些人攻打也就罢了,若是被那些人翻过来,神教声誉岂能不跌落谷底,届时曹州哪里还能有什么神教?
“原本好好一个匡扶穷弱,行善积德的神教,就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存在,看看如今都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刘晃被戳中心事,顿感无地自容。
像他这样的地方权贵、地主大户,加入神教成为神的信徒,不过是为了借助神教的力量,让自己的家业发展扩大而已,何曾真的信了神明,又怎会把行善积德这种事当作圭臬?
既然本质是为了敛财,是为了壮大自己,那么所作所为就不可能跟仁善沾边。
平日里给百姓施粥也好,面对百姓态度好些也罢,乃至给教坛进贡,都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自己兼并财富的真面目戴个面具罢了。
给了穷苦百姓一点小恩小惠,便能得到善名,有了良好的名声,就不用担心下面的人会对自己不满,会起来反抗,上下相安无事,他就能专心发财。
若非如此,短短几年间,刘晃也不可能从县邑大户,变成州城大地主。
如果没有眼下这场风波,刘晃、神教这种联手官府,以仁善为名,剥削百姓的发财路线,会让他们产业不断壮大。
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眼下被刺史这般指着鼻子痛骂,刘晃坐不住了,怒气上脸地反驳:“刺史大人,休要将所有罪
责都推倒刘某头上。
“平日里你收授刘某的钱财、分走刘某的红利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若不是有刘某这些人,刺史大人何至于短短两年之内,名下就多了几千亩良田,十几个日进斗金的商铺?若是没有刘某,刺史大人何以能在宅子里养着那么多娇妻美妾,日日钟鸣鼎食?”
刘晃这番话毫不客气,刺史又惊又怒,还隐约有些惭愧。
他堂堂一州主官,被对方这般蹬鼻子上脸,自然是大感受辱,起身怒斥:“刘晃!你好大的胆子,怎么跟本官说话的?你还想不想在曹州呆了?!”
刘晃冷笑不迭:“曹州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两人吵闹不休,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教坛主持,这时候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无量神光。两位施主何必再吵?就算吵赢了也无济于事。”
刺史跟刘晃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甩头坐下,没心情再看对方一眼。
主持长叹道:“神教受此大难,实在是令人痛心,烦请二位尽起麾下修行者,到教坛护卫神明,并召集城中江湖民间修行者,一起到教坛来做准备。”
刘晃讶然:“要闹这么大动静?”
把自家的修行者都弄去教坛,他的生意买卖还做不做了,在眼下这种形势下,要是有人趁机闹事,他的财产蒙受了损失谁来负责?
刺史更加不乐意,虽说官府跟神教平日里多有合作,关系紧密,但神教是神教官府是官府,双方并不曾混为一谈。
如今要他刺史府的人,都去保护教坛,给人家充当护院,岂不是说他刺史府低教坛一头,难道往后还要听对方的命令?
这不可能。
权力不容轻视。
他道:“官府最多只能派遣一队修行者过去。眼下是非常之时,官府要保证全城治安,保护整个曹州的百姓!”
刺史很清楚一件事,张京下辖各城的神教教坛在被攻打、搜出罪证时,官府并未受到波及,那些人也没有强行对官吏出手。
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可以置身事外。
但如果派了太多官府的人去教坛充当护卫,那就是自己把自己置身于纷争泥潭中,届时如果没挡住对方,官府颜面何存?
他这个刺史颜面何存?
日后张京怪罪下来,他岂不是要成为官场中的笑柄?
要是惹怒了那些人,他被对方揪住拷问自己的不法之事,亦或是被对方杀了,那岂不是更冤?
教坛主持见两人态度如此,不由得怒火中烧,阴沉着脸寒声先是看向刺史:“曹州政通人和、上下相安无事的局面,是如何得来的,刺史大人忘记了?
“如果没有神教教化百姓,让他们与人为善,教导他们为了渡往神国忍受今生苦难,培养他们的奴性,以你们压迫剥削百姓的手段,他们岂不是早就群起造反了?
“没有神教的教众不辞劳苦多方奔走,宣扬教义,曹州哪有现在的秩序?那些百姓若不能忍受苦难努力种地、做工,自己把自己看作牲口,曹州哪有现在的繁华?
“没有这些许多繁华,刺史大人如何能豪宅美妾,富有万金?
“如今神教有难,刺史大人这般置身事外,良心安在?”
刺史面红耳赤。
主持又看向刘晃:“刘施主往日不过是冤句县几大地主之一,若没有神教给予的种种便利,能有今日的荣
华富贵?
“神教不仅帮你打通了很多门路,让你买卖兴隆、财富大增,还让你只用养牲口的食物付出,就能收拢流民,蓄养大量佃户、奴仆,而后者一心服从不反抗,你难道就不知道对神明感恩戴德?”
刘晃羞愧低头。
主持长出一口气:“今日之内,必须按照本座说的,将全部修行者带到教坛,护卫神明,这是你们该做的,不容有失!”
这话一出,刺史与刘晃立马不干了,惭愧之色瞬间不见。
刺史嗤笑道:“没有官府支持,你们神教何以能迅速在各地兴建教坛?没有官府应允,你们何以能快速扩充教众信徒?
“这天下的权力与财富,原本都掌握在朝廷官府手中,你们令大量百姓成了教众,从此不事生产不为国家创造财富赋税,这是跟国家争夺人丁!
“你们传播教义,让大量百姓将手中钱财当作香火钱送给你们,聚敛民间财富为己所用,却只知道修建庙宇塑造神像,何曾反哺百姓国家?这是与国争财!
“非只如此,你们兼并土地扩充教产,却不用给官府缴纳赋税,俨然国中之国,你们还大放印子钱,吸取民间财富——这是祸国殃民!
“你们有这么多恶行,岂是一个教化百姓与人为善,给百姓一些小恩小惠的所谓功劳,就能全部掩盖的?
“在本官看来,你们不过就是一个大些的帮派罢了,所作所为跟市井黑帮的唯一区别,不过是善于欺骗百姓愚弄民众!
“官府能容许你们存在,就是对你们最大的恩赐,你们还敢向官府提要求?!”
他之前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刘晃、主持惭愧,多拿出一些钱财来分给他,并招募江湖民间修行者充实羽翼。如此,他才可能下场帮忙。
孰料,主持只一味要求官府修行者守卫教坛,而刘晃也全然没有出血的意思,他已是大怒,说话再也不留情面。
刺史喷了教坛主持满脸唾沫,后者面色泛青,额头青筋凸起。
刘晃大点其头开始帮腔:“不错,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地主大户、权贵商贾的支持,神教何以能在各地站稳脚跟?
“要是各地士绅大族跟官府一起来反对你们,而不是带头信奉神明,到你们的教坛参拜神像,就凭你们那些蛊惑人心的妄言,有几个百姓会信你们、敢信你们、能信你们?!
“这些年来,刘某是身价倍增,得了你们的好处,可也因为我们跟官府的支持,你们这些教众才能兴建高楼大厦。
“教坛长老、主持才能住比百姓大的房子,穿比百姓贵的衣衫,用比百姓好的器具,库房里才能藏着无数金银珠宝,手下才能有大量教众任凭驱使,有无数信徒认可尊重你们,让你们享受到另一种权力富贵,有今日这样大的事业!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发财。
“是为了‘家业’‘事业’,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仁善,谁也不欠谁,咱们是一样的豺狼虎豹,不是什么为国家呕心沥血、为苍生奔走呐喊的义士!
“既然如此,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听你的?!”
教坛主持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浑身颤抖地指着两人,嘴巴动了半响,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平日里,神教、官府、地方权贵沆瀣一气,相处得十分融洽,而一旦危机来临,为了各自的切身利益,三方便展露出貌合神离的一面,几欲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