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钟繇年过四十,经历丰富,一身儒学修养等闲不会轻易动容,此刻仍是骇得脸色大急,叩首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聪明睿智……”
不等钟繇说完,刘协当即打断,抢白道,“夏桀商纣秦胡亥,皆亡国之君耳。事到如今,董卓跋扈,州郡叛离,大汉也如同纸糊一般,朕这天子说不得哪天就做到头了……”
“陛下慎言……”钟繇惶恐出言,嗓子破音也毫无察觉。快速回顾四周,见身侧无人,钟繇稍稍放下心来。“陛下,小心隔墙有耳。关东虽然离乱,但实则剑指董贼,对朝廷、对陛下还是忠心的。就是朝廷内部,也有忠义之士。请陛下小心忍耐。万一有不忍言之事,社稷危矣。”说道动情处,钟繇忍不住老泪纵横。
看着钟繇不似作伪的表现,刘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大半,看来是赌对了,颍川名士钟繇终究不会轻易做董家走狗。“元常放心,朕不会做第二个质帝的。此间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环顾身边近侍,所信任者唯你元常一人而已,只有对你,朕才会表露些许心迹。”
刘协膝行上前,不待钟繇守礼避让,就伸出右手紧紧拉住钟繇左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双目微润,动容言道:“朕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即位不过两载,困于深宫之中,但朕并非懵懂无知的稚童,也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然则,自董贼祸乱朝堂,迁都长安以来,忠臣义士多遭残杀,公卿名硕惨遭屠戮,朝堂乡野人心多有不服,朝堂政令只能行于关西半个司隶,朕的天子权威不出未央宫,尚不及太平时日的司隶校尉。天下艰危、乱象已现,每每念及于此,朕五内俱焚,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
念及自身处境,想到从今日开始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羊肠道,刘协不自觉地开始真情流露,声泪俱下。
钟繇看着眼前如此机敏的小皇帝,心中感到万分惋惜。困居深宫、无人教导,小皇帝居然能清晰把握天下大事,如此聪慧若是放在朝廷权威隆盛之时,不失为一代明君。可如今特殊时节,聪慧的反而不如蠢笨。心中虽如此作想,却不耽误钟繇从怀中掏出帛帕,递给小皇帝擦拭眼泪。
看到小皇帝神情略微平复,钟繇也已打好腹稿,温声劝谏道:“陛下,京畿内外、朝堂上下,遍布董贼爪牙,本就不易图谋,且自荀攸、郑泰、何颙、种辑、伍琼等人谋刺董贼不成以来,董贼深居浅出,高居郿坞轻易不离老巢半步,急切间难以觅得良机。还望陛下暂作忍耐,徐徐图之。“
“元常勿忧,朕没有亲自动手铲除董贼的意思。朕虽愚笨,也不会拿鸡蛋碰石头。实话说与卿听,朕前些时日虽然大病一场,其实也是做了一场大梦。朕梦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带领着朕周游天下,指点江山,给朕说了很多高祖、世祖的英雄事迹。末了,老爷爷告诉朕,董贼活不过今年六月,让朕预做准备。然后,朕就醒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是一般孩童在此絮叨怪梦,钟繇早就呵斥了。即便是面对小皇帝,若是往日依照本心,钟繇也会皱眉劝谏。然而,也许是今日接收了太多信息的缘故,钟繇终究是出言。
铺垫好了前言后,刘协终于投放出重磅炸弹。“我不知道老爷爷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有着高高的鼻梁,额头丰满,就好像龙一般,长着一副漂亮的胡须,左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刘协微微皱起眉毛,装作努力回忆梦中场景般,一边思索一边用不太肯定的语气形容着梦中老者的相貌。
刘协的声音并不大,钟繇听着却如同耳边响起一声炸雷。“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司马迁所载《高祖本纪》的原文立刻浮上钟繇的脑海。
董卓为了更好控制朝堂,一直隔绝内外,身边近侍也只准教小皇帝《论语》《孝经》《春秋》等儒家经典书目而已,没有谁教过皇帝史书,他是从何得知高祖的长相?莫非真是高帝显灵了。
见钟繇不自觉流出震惊神色,刘协知道自己赌对了。若不借助祖宗显灵,困居深宫的自己如何能够准确预测董卓的死期,无凭无据、信誓旦旦的猜测只会被视为诅咒而已,又如何打动饱学诗书的钟繇。
刘协只知道历史上今年夏初,王允指使吕布刺杀了董卓,但具体什么时间、地点、方式,一概不知,无法给出准确判断。再者,即便是开了天眼,真的记住了史书上的只言片语,那又如何?他又如何透露给钟繇来听。若是走漏风声,让历史走向发生偏转,刘协只怕哭晕在厕所而不可得。
况且,高居庙堂的钟繇对于王允谋刺董卓的图谋一无所知,身居宫中很少与大臣结交的小皇帝又是如何得知这般秘辛。如此种种,刘协根本无从解释。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推给祖宗显灵。反正怪力乱神本来就无可对证。
给了钟繇一定的消化时间,刘协继续徐徐说道:“朕也不知此梦是预言还是荒诞。但《中庸》有言: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董贼凶焰滔天,人神共愤。又不修德政,唯以武力逞强。亢龙有悔,盛极而衰,绝不会善终正寝。若是董贼短时间内果遭天谴,时局、朝局必然动荡,处置得当,这就是我大汉中兴之机,处置不当,我大汉就会危如累卵。”
说到这,刘协用尽力气握紧钟繇双手,动情说道:“元常,朕只有靠你了。还望你能居中联络朝堂之中忠心不二的名臣志士,共同应对万一的朝堂大变。”言罢,刘协竟然五体投地,行了一个大礼。
钟繇如同火烧一般,赶忙弹跳避让。一阵慌乱后,刘协见火候差不多了,起身与钟繇握手告别。“对了,白胡子老爷爷曾经告诉我,能安汉家者,唯有钟离昧与弘农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