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思淼的突然辞行,在薛子墨的意料之外,如今赵开山率领的起义军正闹得轰轰烈烈,在密州至益都府一带,义军与女真人打得不可开交。
而此时钟思淼的离去,路上危机重重,薛子墨真心想不通,钟思淼为何在此时突然离去。钟思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要冒着遇上乱军被擒甚至被杀的风险,毅然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济南的行程。
薛子墨除了不解之余,更多的是对钟思淼的胆略的敬佩。换做是此时的薛子墨,断然不敢轻易踏离即墨半步,宁愿整天呆在家里,也不愿去面对战争的危险。
以身犯险这种事,薛子墨轻易不会尝试,他自小对危险有一种警觉,趋利避害是他小心翼翼生活至今的立身之本。当然,要说上次薛子墨能够站出来与扎古朵对峙,实属薛子墨当时对桃子的一种强烈的庇护之心,对于保护亲人,薛子墨向来无惧危险。
薛子墨劝说无果,第二日亲自送行至西城门口,离去之前,薛子墨嘱咐,若是遇到那些义军之人,可以找一个叫陆莳的人,到时告诉陆莳,就说自己是薛子墨的朋友,兴许能够免于一难。钟思淼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记下了,然后麾鞭纵马,扬尘而去。
送走了钟思淼,陆莳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回到了赵开山的身边。
稍稍合计了下最近的一些事情,薛子墨发现事情还真不少,兴建墨渔坊的一堆事情幸好已经交由父亲来处理,然而刚刚夸下远海运粮的海口,自己又要忙活于前期准备工作。指南针好处理,磁石也不难获取,若是有一块琉璃,自己还能够给它加装一块盖子,和曾经使用的指南针就差别不大了。然而薛子墨最希望的是有玻璃,自己能够烧制玻璃,玻璃如今用处广泛,无论是制作望远镜,还是用于实验室做实验的试管、杯子、容器,都离不开玻璃。之前薛子墨用于做实验的,都是拿瓷器做替代。
其实薛子墨此前就已经想要安排烧制实验了,当薛子墨在窑工那定制了一套实验用的陶瓷器具之后,便有意识地想要尽早烧制出一套玻璃实验器具来。
薛子墨没有烧制无色玻璃的详细配方,但是毕竟上学那会对玻璃的基本构成还是有了解的,知道了核心原料,加以其他辅助材料,高温烧制,就有可能烧制出玻璃。
原本想要将烧制玻璃之事留待日后再做计较,现今却不得不提前规划起来了。想到此处,薛子墨决定先去县衙找父亲商议,将此事日程给先定下来。
…………
薛慎正在衙门里听着墨渔坊兴建进度的回报,如今墨渔坊经过半个月左右的兴建,如今主要的坊市架构已经有了,还按照薛子墨的要求,将坊市中的道路统一为能通过四架并行的马车,大约为六米。如此宽的道路,一般只有城中的主路才会如此修建,而且还是不小的大城。
面对众人的疑义,薛子墨曾道:“在我的构想中,墨渔坊是未来的海鲜之都,到时将会有大量的客商来墨渔坊采购各式各样的海鲜,遍销九州。墨渔坊,海鲜之都,将成为即墨的一个代名词……”
当时在场的大伙对于薛子墨的海鲜一词颇为不解,平日里人们称呼海鲜为海错,海鲜一词此时的人们还未曾有听说过。直到后来墨渔坊一朝扬名,海鲜的鲜美味道被世人所追捧,人们才对薛子墨的海鲜之名,有了深刻的认同。
“大人,墨渔坊造船的几位船匠,似乎对船体的构造样式无法统一意见,他们的说法各执一词,如今前期的轮船建造,陷入停滞。”前来汇报情况的差役说道。
薛慎听完,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些船匠都是出身于给普通百姓造的小船,他们都是第一次接触造如此巨大的海船,一时间没有经验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如今上哪给他们找专业人士去呢?
这时薛子墨正好经过人通报进来,薛慎见到自己的儿子,不由得有些期待起来。这段日子以来,薛子墨带给薛慎的惊喜不断,总能给出常人无法想出的计策,他的到来,不由地增加了薛慎的信心。
“墨儿,你今日怎么来这了,可是有什么事?”薛慎挥手让差役退下,关上门和薛子墨道。
“父亲,我今日过来,确实有一件事想和父亲商议。昨日不是说过远海运粮一事?我需要制作几样仪器,需要用到一样材料,而这材料现今无法买到,但可以想办法将其烧制出来。”
“烧制?你说的是何材料?”薛慎一愣道。
“我称呼它为玻璃,世人也称为琉璃。”薛子墨道。
薛慎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惊疑地道:“琉璃?你说你可以烧制琉璃?此乃西域秘法,你何时懂得烧制琉璃之法?”
薛慎真的是被自己这个儿子震惊到了,西域流传过来的琉璃价值连城,堪称比黄金还要贵重之物,而琉璃又是珍稀且易碎制品,更是抬高了它的身价。琉璃一般只流传于上层王公贵族之间,普通百姓,想要见之一面都不容易。
如今薛子墨开口闭口就要亲自烧制琉璃,怎么能够不震惊到薛慎呢?
“先不论你何时如何得到琉璃的烧制之法,为父且问你,你有几成把握能够烧制出琉璃?”
“十成,只不过需要多试验几次,就一定能成。我今日前来,就是希望父亲能给我找一处僻远保密之处,且此地最好有足够多的石英矿、长石、石灰石等物,方便就地取材。”薛子墨道。
“就这些原料,就可以炼制出琉璃?还有长石,又为何物?”
“父亲,这些只是我所知的一些原料,至于其他佐料,我需要通过多次试验,才能够得知。”
薛慎默认了薛子墨的说法,并没有再详细追问下去,对于自己儿子,没必要疑神疑鬼,就算这是自己儿子的一些小秘密,只要子墨还是自己的儿子,薛慎都不会在意。
答应了薛子墨的请求,尽快并安排人手寻找适合用于建造烧制玻璃的地方。薛子墨接着道:“父亲,海上运粮一事,我虽然当时与陆莳随口一说,但是他突然间不辞而别,恐怕已经回去将此事报知赵开山了,此事如今想来,是我欠考虑了,我应该先请示父亲,请父亲责罚。如今的境况,若是到时赵开山亲自前来谈议此事,我们似乎难以拒绝。”
“无妨,今日你能亲自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为父很高兴,你毕竟还年轻,偶有考虑不周之处,也实属常情,为父又怎会怪你呢?”薛慎听完,莞尔一笑道。他真的很高兴,自己的儿子偶有些聪明才智,却依旧能够反省自身,不骄不躁,如此品性,才是日后能成大事的人。
“今日暂不谈论运粮之事,现下有一事困扰你为父我,墨渔坊兴建事情紧急,然而如今墨渔坊负责造船的几个船匠,却对海船建造的设计上有了争议,这些船匠都不是造大海船出身,让他们短时间内设计一艘可靠稳固的大海船,确实为难了他们。他们按照现有的方案,建造了一半,却不想由于船身过大,船骨不稳,垮塌了,墨儿可有什么办法解决此事?”
薛子墨听后,笑着道:“父亲,可还记得我昨日说过,我认识一位船匠,他能够建造海上舰船,只是这位老船匠有些难请,父亲若是能够亲自上门拜访,说不定能成。”
“哦,此话当真,那墨儿速速带为父前去。为父倒要看看,我这张老脸,能不能请得起这位神秘的船匠。”薛慎一听,顿时迫不及待地道。
…………
“……大人,以上就是那薛子墨所说,他说只要大人有信心守住那日照港,他就有办法帮助大人从宋人那里运来粮食。他说了,轮船之事他会解决,远海航行他也有办法成功,我们只需要出人,到时乘船前往宋朝,向宋人求来粮草,以备长远作战。”陆莳对着房间里的几人说道。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长相粗狂的人看了一眼坐在他左手边的谋士说道:“王伦,可有什么想法,这薛家小儿说的计策,可有几分可信度?”
名叫王伦的白衣谋士摇了摇一把羽扇,道:“这薛子墨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我们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急缺粮草,因此逼得我们不得不连番攻城,为的就是能够抢到更多的粮草,维持如今日益壮大的队伍。若我们一旦某一次作战失败,断粮几日,到时必定不战自败。粮草一直以来是我军的致命弱点,但我们也无力彻底解决,凭我军的实力,无法长期驻守住一城一池,以图慢慢发展。若不快速攻占更多城池,聚集更多的义军,以最短的时间将金人赶出山东,我们就无法停下前进的脚步。女真大军一旦合围上来,到时我们便如瓮中之鳖,只能任女真人慢慢打杀了。”
“这薛子墨让我们守住日照县,却又不告诉我们如何去守,我们之前的战略目的是经益都府直捣济南府黄龙,然后据守济南府,向周围州县进攻。哪怕不成功,我们亦可以退守济南、临淄等地山林,继续与女真人作战,方能保证不会彻底溃败。待日后宋朝大军北伐,再次起兵抗金,方能有一丝成功之机。”
王伦摇了摇头,虽然粮草的诱惑很大,但是掉头返回莒州,却更容易成为瓮中之鳖,他不是很赞成。至于在密州,薛子墨那边定然不会同意,距离即墨太近,薛子墨只答应运粮而不同意结盟,便是要在明面上划清界限。若是在密州运粮,金人一旦发现,必然会牵连到即墨,这不是薛子墨他们能够同意的。
见王伦反对,陆莳顿时有些急了,忙道:“赵大人,我们……”
赵开山抬手阻止了陆莳的劝谏,下决定道:“此事再议,如今我们新占益都府,城外有一千多的女真骑兵,还是以解决目前的问题为紧,这一支千人部队不除,我大军行军都成了困难。”
其余几人也都点头同意,商议便到此结束,众人纷纷散去。
待其余人都离去,赵开山才对陆莳道:“小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好不容易带回一个好消息,但这条路,并不简单,广积粮,缓称王,那必须得敌军无法对我们构成致命威胁才行,如今我们的大军虽然气势如虹,一路凯歌,但是并非没有隐患。你没有带军打仗经验不懂。从一开始的几千人,发展到如今的几十万大军,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个个小头目之间意见各异。我虽作为名义上的大头领,但是短时间内,我难以服众,将大军做到如臂指使。之前房间中在场的人,具是个个派别的代表人,他们心思各异,我若无法拿出令众人信服的决策,他们是绝不会轻易同意的,到时只会闹得大军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不攻自破了……”
陆莳听完,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道:“大人,我还有一些话,是薛子墨让我单独告诉你的。”
“哦,什么话?”赵开山有些好奇地道。
“薛子墨让我告诉你,若是觉得事不可为,一定要保留生力军,将值得守护的人,尽量聚集起来,他日可秘密走脱,若是赵大人想要去宋朝,他薛子墨也可尽量将我们送走,若是赵大人你想要继续与金人作战,他也可以收留我们。”陆莳道。
“就这些?”
“就这些!”
房间里,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赵开山虽然长相粗狂,为人心思却足够细腻。
离去的人中,其中一个有着两撇胡子的汉子对着王伦说道:“王军师,你说张大统领到底会如何决定,我们之前的计划,还做数吗?”
“无论张大统领如何决定,我们只要执行就是了。张大统领一路以来带领我们攻城略地,各位都是看在眼里的,难道还信不过大统领的决策吗?”王伦目视前方道。
“话虽如此,我们自然是对大统领信服的,只不过毕竟关系到大家未来的前途,不可不慎重嘛,对吧大家。”
“对,事关身家性命,不得不慎重……”众人纷纷议论不休,都表现出了各自的担忧。站在一边的王伦冷眼看着这些穿着一身破烂盔甲的人,仿佛看穿了他们似的。
…………
即墨,前汀巷一栋古宅前,薛子墨带着薛慎几人到来。薛子墨对着房门敲了敲,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清脆的童稚声响起,薛子墨报上自己的姓名后,门内的声音仿佛惊喜地叫了一声,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往门口而来。
打开门后,正是盛船匠的孙子盛舟九。盛舟九探头探脑地左顾右看,却没有看见那个粉衣小姐姐,顿时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继而又对薛子墨道:“子墨大哥,你们来我家有什么事吗?他们是谁?”
薛子墨笑了笑,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道:“舟九,我旁边这位是我的父亲,身后是几个随从,我父亲有事想要求助你爷爷,帮哥哥通报一声好吗?”
盛舟九乖巧地“哦”了一声,小跑着进了屋。很快,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便出了屋,远远就拱手道:“知县大人到访,有失远迎,老朽盛搏涛,知县大人请到寒舍一坐。”
薛子墨等人在盛船匠的邀请下,在客厅坐了下来,薛慎开门见山道:“盛船匠,您好,薛某听犬子说您有一身造船本领,在即墨难有人出你左右,如今在下有一难题困扰着,需要求助于盛船匠,望盛船匠不吝相助。”
薛慎说得恳切,对于盛搏涛这种有才能的人,薛慎从来都是礼贤下士,因此在即墨,才会有许多人追随于他,即墨也能够被治理得井井有条。
盛搏涛喝了一口茶,道:“知县大人,过誉了,老朽这一身本事,若是能够稍稍帮上知县大人的忙,那也是老朽的荣幸,只怕是老朽年事已高,有心无力啊。”
薛子墨在一旁听了,并不插话,心中却道:老狐狸,这话说得进退有据,看来今日想要说服他出山,父亲得下点功夫了。
“老人家何必自谦,若是您都无法解薛某的难题,恐怕在即墨,更是无人能解了。还望老人家务必试上一试,即使不成,薛某也必承你一份人情。”
“知县大人言重了,老朽有一事想请教知县大人。”
“请讲。”薛慎见老人没有拒绝,反而想问自己,颇感好奇。
“薛大人可有想过,杀金人,复我宋朝江山?”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没有人想到一老人家,出口便是抗金的大事。倒不是被杀金人吓住了,而是惊讶于一普通老人,却能说出如此忠义爱国之话。
唯有薛子墨,对此话并不惊讶,毕竟他上次来的时候,已经从老人的谈话中,知晓了其中的含义。只不过当时薛子墨也并未说破,他当时也无法决定此等大事,只好假装似懂非懂而已。
老人见众人露出的神情,并不意外,也不催促,而是默默地等待着回复。
沉默良久,薛慎才操着一口低沉的嗓音道:“从薛某的父亲开始,薛某出生不久,山东便已经沦陷在金人的铁蹄之下。薛某见证了太多的汉人惨死于金人的弯刀之下,然而我们汉人羸弱,军队无力奋战,家园在金人的铁蹄下支离破碎,百姓流离失所,惨遭屈辱。薛某自继任父亲的知县之职,日夜操劳于公务,务求守护即墨百姓的安危。沂州天灾,百姓遁走他乡,如今即墨难民不下一万,城中粮食几乎殆尽。薛某集众人之力,想出靠海捕食以解缺粮之计,故兴建墨渔坊,造大船出海捕食。今日薛某无计可施,亲自上门求助,为的是这即墨全城百姓的安危……杀金人,不难,杀一千金人,也就是多死十倍的汉人而已,而今我要救十倍二十倍的即墨百姓,这些都是我们同族之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惨死、饿死,若杀一金人,能救十个汉人,薛某愿为先锋,与金人不死不休……”
薛慎的一席话说得声泪俱下,感人肺腑,一时间在场的人都戚戚然。连薛子墨都被薛慎的演讲感动得鼻子酸酸,而其本人更是在最后掩面而泣,用薛子墨的话来说,就是“影帝在世”啊。唯有立在薛慎背后的曹雪松,却听了目光炯炯有神,气势昂扬,仿佛一杆锋芒毕露的长枪。
“知县大人,老朽明白了,老朽今日答应你,为你造船……”盛搏涛若有所感地道。
“定不负老船匠的期待,金人,迟早是要杀的……”
之后的在场之人,便随意聊了些家常,无论薛慎是否真的有心起兵抗金,盛搏涛都决定帮助薛慎造船,曾经他只想杀金人报仇,今日听了薛慎的经历,才明白,救人比杀人更难,而盛搏涛,就是要和薛慎,一起去救一救这一城的即墨百姓。若有幸,日后大可以救一救这天下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