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田二河回过头来,调侃般对商见曜道,“现在你知道维持这么一个聚居点的秩序有多么困难了吧?”
蒋白棉不想继续刺激商见曜,接过话头,转而问道:
“镇长,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似乎没这么多小孩啊?他们在跟着大人劳作?”
田二河侧着身体,指了指呈“品”字型的三栋楼:
“他们在那边上课,大人们回来才放的学。”
“上课?”蒋白棉眉毛微动道,“你们还保持着课堂式教育?”
这在大势力之外,在灰土上许许多多的荒野流浪者聚居点里,是非常少见的事情,至少蒋白棉之前去过的那些聚居点是没有的。
对连生存下去都相当艰难的人们来说,组织课堂式教育是完全不必要的,这既浪费精力,又浪费资源——人力是资源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脱产的老师和不在家里田地里帮忙的孩子于众多聚居点而言属于奢侈品。
在那些地方,也就父母长辈能在日常生活里偶尔为孩子提供一些教导,帮助他们获得常识,学会种地、采集、做饭、清理、射击、狩猎和带婴儿。
田二河笑了笑道:
“每次有外来者进入水围镇,发现这件事情,都会很诧异。确实,以我们的条件要想维持‘学校’,并不容易,大家都节省了又节省,勒紧了裤腰带,才没让这个传统断掉。”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昏暗将雨的傍晚天空,半是回忆半是感慨地说道:
“最早提出让孩子们接受正式教育的是一位叫做沈柳心的叔叔。
“他说:不管再艰难,还是得让孩子们识字,读书,学习最基本的知识。只有这样,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水围镇将来的镇民们,才能记得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属于什么群体,有过怎样的文化和历史。也只有始终记得这些,他们才能在糟糕的环境下,在看不到什么希望的‘黑暗’中,永含期待地坚守下去。
“我那时候虽然赞同了沈叔叔的提议,但想的其实很简单:每次从城市废墟里搬回来的物品上、说明书上,我都有一部分字不认识,而就算认识,它们连在一起后,我又往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就没法有效地利用物品了啊,这怎么行?
“这种想法真的很朴素,到了最近几年,我才逐渐理解了沈叔叔那些话。”
说到这里,田二河站了起来,指着那三栋呈“品”字型的楼房道:
“你们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吗?”
白晨、蒋白棉、商见曜和龙悦红同时摇了下头。
“这里是以前那个水围镇的学校。那里是篮球场,那里是升旗台,那里是教师宿舍,那里是学生宿舍,那里是微机、图书和实验楼,那里是教学楼……”田二河一个又一个地介绍起来,脸庞映上了少许木炭火光。
蒋白棉和商见曜等人听得很入神,看得也很入神,哪怕那些建筑、那些场地,在傍晚的昏暗里只有轮廓还能勉强分辨。
田二河收回手,转过身来,又重复了一遍最初的话语:
“这里曾经是学校。”
他的表情又认真又严肃。
不等蒋白棉等人回应,他重新坐下,自嘲一笑道:
“在这件事情上,很多镇民并不理解,他们倒不是不愿意维持这么一个小小的学校,而是觉得这应该只提供给原本的居民,至于后来收纳的那些荒野流浪者,给他们一口吃的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为什么还要浪费资源?
“他们认为应该由原本的镇民,尤其是镇卫队的核心成员们,瓜分土地,后来的荒野流浪者只能租赁,需要交纳一定份额的收成。
“他们还认为,不该让后来的流浪者加入镇卫队,不该让他们掌握相对更好的武器。”
说到这里,田二河自行摇了下头:
“呵,我活着的时候,还能靠威望压着,没人敢真正反对,顶多私下抱怨,等到我死了,真不知道水围镇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说了,不说了,吃吧,吃吧。”
对于水围镇的内部事务,蒋白棉和白晨都不好发表意见,只能保持着客人的态度,就着压缩饼干、能量棒、田二河叫人送来的杂粮馒头,吃起了那锅红烧牛肉。
商见曜没急着加入,继续一小块一小块地夹起碗里的牛肉,喂给身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也很懂事,吃完之后,没有再要,认认真真地对商见曜鞠了个躬:
“谢谢哥哥!”
道谢完,她捧着剩下的杂物,蹦蹦跳跳地返回了那个混乱搭建着众多建筑的区域——那原本是几个并排的篮球场。
“动作很标准啊。”商见曜在她的背后赞了一句。
“这是老师专门教过的。”田二河颇有点得意。
商见曜依旧未去夹红烧牛肉,默默地在那里就水啃着黄黄的杂粮馒头。
蒋白棉没有劝他,边吃边向田二河询问起他们在旧世界毁灭后的种种经历。
这些经历大部分都很枯燥,毕竟水围镇有地理优势,受到的外来考验较少,但蒋白棉等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让田二河谈兴愈发浓厚,甚至讲起了自己和妻子在一次狩猎中萌发感情的经过。
等到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商见曜才开始进攻剩下的红烧牛肉,用手里的杂粮馒头沾汁水吃。
“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田二河摸了摸肚子,看了眼地上的叶子烟灰烬,“我得回房间了,镇上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拿主意。”
蒋白棉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开口道:
“镇长,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田二河紧了紧披着的军绿色大衣。
蒋白棉回忆了下道:
“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
“男性,黑发,金眼,身高一米八的样子,很英俊,应该比他还英俊。”
她一边侧头示意参照对象是商见曜,一边继续说道:
“喜欢穿风衣,戴手套,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还有,喜欢穿靴子。”
田二河想了想:
“水围镇很少有外来者,我又有很久没出过镇子了,对你说的那个人,完全没有印象。
“小狗子,你去问问最近外出狩猎的人,看他们有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人,然后回来告诉白丫头他们。”
“好的镇长。”见有表现的机会,小名叫“狗子”的镇卫队成员跑得飞快。
目送披着军绿色大衣,戴着毛茸茸帽子的田二河离开木棚,进入各种建筑混乱搭建的那片区域后,白晨环顾了一圈,确认了镇卫队成员们的位置。
她随即坐下,自言自语般道:
“镇长为什么要把水围镇内部的矛盾告诉我们?”
蒋白棉看着炉子的火光,笑了笑道:
“当然是希望我们背后可能存在的大势力能接纳水围镇。
“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邀请我们来做客?
“就算他足够信任你,也没必要非得这么做,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表达他的关怀和善意。”
她侧头看向有些懵的龙悦红和不知在想什么的商见曜,继续说道:
“看得出来,水围镇内部的矛盾已经让田镇长忧虑了很久,担心他死去之后,水围镇的情况往不好的地方滑落,最终分崩离析。
“这样的担忧中,他遇到了一个认识的,可以信赖的荒野流浪者,而很显然,这个荒野流浪者投靠了不小的势力,看起来过得还算不错。
“如果是你们,会不会有点心动,希望能搭上关系,让水围镇在将来可以依附那个对荒野流浪者不是太有恶意的大势力?
“有了这样的庇护,有了来自大势力的统筹和规划,水围镇内部的这点矛盾真的算不上什么事情”
龙悦红终于听懂:
“这样啊……
“组长,公司会接纳他们吗?”
这句话同样是白晨想问的,要不然她也不会故意自言自语。
感受到白晨的注视,蒋白棉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炉子。
她噙着些许笑容道:
“等回到公司,我会按正常流程报上去,具体会不会接纳,得看董事会的决定。在这方面的事情上,就连整个安全部和战略委员会都只有建议权。
“不过嘛,我肯定会隐去水围镇的具体位置,只说在荒野中遇到了他们的狩猎小队。”
白晨明显松了口气,低声说道: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龙悦红则明显不解:
“为什么要隐去水围镇的具体位置?”
汇报的对象是自家公司啊。
蒋白棉略带笑意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没做解释,只是说道:
“你看,商见曜都没问。”
商见曜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遂看向组长:
“啊,你在说什么?”
蒋白棉挤出了几分笑容:
“说你长得不错。”
“还行吧。”商见曜颇为谦虚。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没过多久,小名“狗子”的镇卫队成员跑了回来,凑至蒋白棉旁边:
“有人见过你描述的那个人。
“他去了月鲁车站以北,是个很奇怪的人:当时那个狩猎小队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有魅力,都忍不住想讨好他,靠近他,但他很冷漠,强行拉开了距离,消失在了荒野里。”
“有点奇怪……”蒋白棉听完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般低声自语了一句。
她旋即抬起头,笑容明澈地说道:
“谢谢你啊。”
“不用不用!”小名“狗子”的镇卫队成员激动地回应道。
接下来,蒋白棉没再提问,这名镇卫队成员只好离开了木棚。
商见曜的目光随之望向外面,只见天色已黑,乌云低沉,整个水围镇内一片深暗。
燃油发电机的声音嗡嗡响起,呈“品”字型的三栋楼内,不少房间散发出了光明,镇子的围墙之上,一个又一个灯泡相继被点亮,帮守卫们照射起外面,平房区域、建筑物混乱搭建的区域,少许烛光、火光一阵闪烁又很快熄灭,整体几乎完全沉入了夜色。
哗啦啦,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在黑夜里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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