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树看到满地的狼藉的饭菜和床头的布缕打成的绳子,便明白了。大约是黎歌解了绳子想让她吃些东西,她借此机会想跑。
云树让那小女子坐床上,抚了抚她的后颈,“别怕,休息一会儿吧。”那小女子便不受控制的睡了过去。
云树什么都没问开始给黎歌处理手上的伤。
“黎哥哥的恩情,云树记在心上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然为了掩饰她的身份,绑匪都做了。
黎歌没有底气,还是忍不住道:“眉儿,跟我,跟我回去吧。以后都没人再强迫我与你分开了。”
云树眼皮一跳,“你该不会说你投降真国,是因为我吧?”
黎歌抿了抿唇,“没有,不是。”
见云树仍用追问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好继续道:“锦城被屠的消息,城外的真国人叫嚣着要不降则屠,京城人心惶惶。屠灭京城的威慑力远胜于屠灭锦城。国君走了,宰辅死了,赵国失了半壁江山,那些人不该陪葬。”
有一小部分的官吏,跟着李文声自刎谢国了。黎歌念着他尚未安置的父亲母亲,满身是血的从城头赶回家。只见家门大开,仆、妇都没了影子。他满心惊恐,一路跑进内堂,却见他的父亲抚着一把短剑,等着他。他的妻子在战事刚起的时候就被接回了娘家。
“家里怎么了?母亲呢?”黎歌急道。
“你母亲在后堂。家里的人,我让他们都散了。能逃一命是一命。”黎远芬声音淡淡。
“父亲!”他的语气让黎歌不由自主的升起浓浓的担忧。
“歌儿,你是我们黎家的荣耀,看着你这些年的政绩,列祖列宗都为你高兴。这短剑,留给你。”
黎歌难以置信的看他父亲将短剑递给他。
他没有接。
黎远芬凝眉道:“士,当为知己者死。”
黎远芬那个老迂腐,家里的仆人他都能放过,却让他儿子去死。
“歌儿……”
内心波澜万丈的黎歌猛然扭过头,却见他母亲扶着门槛,慈爱的唤着他。只是还没等他跑到跟前,一口鲜血从他母亲口中喷出,人便软软的往地上滑。
“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除了喉头血涌着一声不清楚的“歌儿”,他母亲就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黎歌想要回头质问他父亲,那把短剑却“咣”的一声落在地上,再看,他父亲也是满口鲜血,咬牙道:“歌儿,士为,知己者死……”
“不!不!父亲!母亲!”
双亲死在他眼前,他痛不欲生,想要走过去拿起那把短剑,给自己一个痛快,可是母亲握着他的手滑下去,两只玉铃铛掉到了地上,其中一只被摔成了两半,内中的一颗玉珠滚到他脚边。
那是他母亲刚才想要给他,却没来得及给他的玉铃铛。那是啊,是眉儿的玉铃铛……
云树的玉铃铛,早在退亲的时候就被要走,他母亲费心的又备下这样一模一样的两只玉铃铛,却在这个时候给他,就是不想让听他父亲的话。她用自己那条老命陪那老糊涂就够了,可不能让她唯一的儿子再听那老糊涂的话。
这么些年,她的歌儿仍念着云家的那个,他听了他父亲的话,为了朝中的事尽心尽力,为黎家赢得荣耀,可是作为母亲,她再也没有看到儿子真正开怀笑过。只希望他能念着云家的那个,不要再听他父亲的话,不要自戕。她没能说的话,一残一全的两只玉铃铛,全替她说了。
黎歌眼泪横流,心痛欲裂。
他想起眉儿仍然在京中。他的舍弃,让眉儿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赵国好着的时候,眉儿就被逼的有家不能回,他不想让眉儿也陪葬,甚至……
安置好双亲,他抹了眼泪出了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白旗挂上城墙,带领城中剩余的官兵和百姓投降。
接下来的日子,他忍着满心的厌恶,极尽所能的围着大皇子完颜熙溜须拍马,游乐京城,让他不要想起在城外吆喝的屠城念头。
当他抽出功夫去趟云宅,云家人却鄙夷的关着大门不让他进,眉儿也始终没有递话给他。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云树早已不在京城。
眼见大皇子喜欢上了京城的灯红酒绿,不再起屠城之意,他也算完成了维护眉儿的事。他都鄙夷自己的作为,脏污到了骨子里,她不见他也好。
大皇子完颜熙也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恶意,让他做谋士,去尧关诛杀赵琰。他的心已经淡到死活都无所谓,直到他听到“云树”两个字。
大皇子虽说让他做谋士来诛杀赵琰,可是大皇子手下的那些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更不听他的话。所以他们在做“黄雀”时,黎歌便被远远丢在后面。
这些话,这些事,黎歌并没有跟云树说。他投敌叛国,脏污到骨子里,也卑微到尘土里。刚才的话,是因云树的话牵出的情不自禁,话出了口,他不抱希望,也有些后悔。可是他苦命的眉儿啊,她还不知道她明天将要面对的什么……
黎歌回到救云树的那条深溪边,沿着溪岸一路找。他看到一只瘦饿的狼在试探地上的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子。他的马就连那匹瘦狼都怕,吓得马腿都哆嗦起来,挣扯着想跑,是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的天然惧怕。
黎歌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木枝,赶走了那匹瘦狼,才看清地上的人有多惨不忍睹,几乎被马蹄踏成肉泥,血早已凝结,颜色发黑。可仅有的一缕蓝色的衣角,让他迟疑不定他见过云树惦记的那个人穿过这种蓝色衣衫。
他终究走过去,将那人翻了过来,却在那人身下压着的腕子上看到了极为熟悉的镯子,染着血,几乎嵌进肉里。那分明就是云树认义父的时候,严世真送给云树,又一直被她戴在身上的饰物。残缺的面容,让人不敢确认。
如果这摊肉泥真是云树惦记的人,她,如何承受得住?念及云树的难以承受,他自己都有些不愿意相
信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黎歌还是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了那尸身。搬来石块将尸体遮掩在下面,让它不至于被野兽撕扯坏,也不至于被石块压的更糟。
他那文弱的书生的手都被石块磨破了,随便扯了布裹伤,继续沿溪岸找,希望能找到“活着”的宋均,哪怕仅仅是他的踪迹。 他并没有找到。不死心的他在回到宣城后,还特意跑到大皇子的那拨人中闹了一场,探听消息,直到被人挥着拳头骂出来。
他在街上魂不守舍的游荡了好半天,不知道该如何跟云树说。想到她还在焦急的等他的消息,他去酒楼提了饭菜才回到贵香院。
第二日,换上贵香院那小女子装扮的云树,耳际挂着面纱,看着那个丑陋的石堆,转头对黎歌笑得很难看。“黎哥哥,你不是带我来看宋均的吗?”
黎歌上前,一边费力的搬石头,一边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一语未完,云树的眼泪哗哗而来,带着哭腔道:“你故意吓我!”
黎歌停下搬石头,在自己衣衫上蹭蹭手,摸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我昨天沿着溪岸找了好久,只有这一个最……他,他的样子有些分辨不出来,眉儿不要吓着了。等我把石头搬开,你再过来。”
前夜,三拨力量,又是一夜激战,溪岸边的死尸不少。完颜沧月手下的,被搜罗走了;大皇子的人,不敢搜罗;赵琰的人,顾不上搜罗。这片被屠戮的溪岸,近五里的每一具尸体他都翻看过,只有这一个最像宋均,尤其是它还戴着那个镯子。
云树流着眼泪,揪扯着心,看黎歌笨拙的一块块搬开石头。等到他掀开披风,看到那面容模糊一团,肉泥一般的尸身,看到那腕子上的镯子,云树直接晕了过去。
云树醒来时,夕阳如血,那石堆已经变成了土堆。尸体不适合带回城中,云树看过之后,黎歌便将它就地埋了。
黎歌半抱着云树在怀里,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心疼道:“眉儿醒了?”
云树不敢再看那土堆,窝在黎歌怀里痛哭起来,越哭越痛,最后哭到干呕起来。一天没吃东西,她什么都吐不出来。
干呕完,云树去抹自己的脉,那滑如走珠般的脉象又明显一分,她是真的有了。她却觉得那是以失去宋均为代价换来的。前日宋均的话犹在耳边,云树的眼泪又汹涌起来。
黎歌怎么劝都没用,云树就在那土堆旁枯坐了一夜,悄无声息的流了一夜的眼泪。天色又明时,她眼睛红肿,容色凄惨,捂着小腹晃晃悠悠的起身了。
“眉儿。”一直守在旁边的黎歌忙过去扶着她。
站立不稳的云树没再排斥他,而是歪在他身上。“我觉得不舒服,带我去最近的药铺吧。”
黎歌想要扶她去马车那边,她却拧着眉头走不动。
“抱着我。”
黎歌莫名的觉得她的声音里多了冷意与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