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九千岁府邸的访客,一向,都是极少的。
绮里言并没有进府来,只是站在府门之外,静静等着。
一袭莲青色素锦长衫,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修长的身形正背对着缓步而出的水夭夭,大概是绮里言的背脊挺直,让水夭夭不由地生了些许错觉,就好像那直立白杨树一样的挺秀中,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在离绮里言几步外的距离,水夭夭站定,纤长微翘的睫羽淡淡地垂下,因为阳光的投射,有着一层浓重的剪影。
绮里言随即转过身来,墨黑的发丝,衬托出那束发的墨玉冠带着一种诗意光泽,看着身前不远处的水夭夭。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水夭夭抿紧了嘴唇,正欲开口,却是听见了绮里言率先开口温润清淡的声音:“我,会跟百里歌小姐成亲。”
“什么?—”水夭夭抬起眸来,目光落于绮里言那张看不出丝毫玩笑之意的面容上,不由地有些恍神。
老实说,若是绮里言跟百里歌能够成亲,她自然是欣喜的。
只是,绮里言这清清淡淡的一句,有些来的太过突然,让她一时间反而觉得拿捏不住。
绮里言直直站立,阳光打在他颀长的身形上,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微仰着头,神色静宁,轻声开口:“我知你意图,成全便是。”
“为你,为我,为阿雨。”——
落下最后低低的一句,绮里言却是再没了丝毫言语,迈着步子,径直越过了水夭夭缓缓离去了。
话已至此,水夭夭自然已经明白了,原来,绮里言的心思,也是如此细腻。
她想撮合他跟百里歌的意图,以及更深层次的意图,绮里言原来都是知道的。
也许,包括绮里雨因她而死,他也全部都知道。
“对不起。”——
水夭夭轻声开口,呐呐地站在原地,揪着衣角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绮里言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却是侧过脸来,没有笑,只是带着些许缥缈的神色,同样轻声开口:“不必道歉,因为阿雨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我想,我也是。
能让阿雨舍出命来相救的人,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这么最后一句低浅的话音落下,绮里言随即转过头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脚下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缓缓离去了。
水夭夭站在原地,倏地蹲下去,将头埋在双膝之间。
压抑了声音,却止不住身子的有些轻颤,水夭夭就这么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不是难过,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好像,一直以来压在心间的一块巨石,鹅毛一般轻飘飘地落了地,再也不能压制住她分毫。
“夭儿。”幽幽娆娆的一道声线,还伴随着一同袭来的甜腻香气。
水夭夭径直蹲在地上,大概是觉得有些丢脸,只压抑着声音哭着,也不敢站起身来。
楚烠径直站立,目光落于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小小的一团,细长诡美的眸子里划过些许深邃,低低开口似哄着她一般:“站起来,蹲久了腿会麻。。”
“不要,会被人看见,很丢脸的。”水夭夭保持着姿势没动,只闷声闷气地憋出来一句,语调里带着掩不住的鼻音。
她可是一个堂堂水神,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丑样子,可不能被别人瞧见了去。
颀长的身形负手而立,纤长浓黑的睫羽轻飘飘地向上一划,至冶的妖异眸子缓缓环视了一眼九千岁府邸门前的青翼卫们,楚烠倏地淡淡开口:“都闭眼。”
随着楚烠那简洁明了的三个字音落下,其余的青翼卫,都是齐刷刷毫不犹豫地就闭上了眼睛。
楚烠收回目光,这才又对着地上的水夭夭,低声开口:“看不见了,起来吧。”
水夭夭抬起脸来,却是下一瞬就扑进了楚烠的怀里,埋着头挡住了脸。
甜腻熟悉的香气,直直地就往鼻子里面钻。
水夭夭哽咽着,揪着楚烠的衣襟一抽一抽的,还有些岔气地断断续续开口:“我,我这是太放松了——”
如释重负,虽然有些狼狈,可她竟是莫名觉得心间格外轻松。
说起来,她狼狈的样子,似乎,从来都是在楚烠的面前毫不遮掩,也只有楚烠一个人,见过了无数次狼狈的她。
纤白如玉的大手,缓缓落于水夭夭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楚烠并未说些什么,只是任由水夭夭揪着他的衣襟,将她护在怀中,挡住了那一张小脸上的狼狈。
——
水夭夭想,大概,也只有在楚烠的面前,她才能毫不掩饰自己的狼狈罢。
因为,楚烠一定,会承受住她。
水夭夭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抬起一张还挂着未干泪痕的小脸来,看着眼光下楚烠那一张白皙又透着无尽浓郁妖冶的面容,微微哑着声音开口:“楚烠,你要不要跟我回水国?”
她其实,从上次凰奕夺走了东厂的厂印之后,就有了这个想法的。
因为,这帝都,她是真的不喜,因为,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容不下她跟楚烠。
只是水国,她不确定,楚烠到底能不能习惯。
毕竟,楚烠是人,她是神,水国不一定,会适合楚烠。
绯红色耀眼的薄唇微微一抿,楚烠伸出手去,指尖一动,缓缓拭去了水夭夭的眼角,还挂着的那一颗要落不落的晶莹泪珠。
楚烠揽着水夭夭的腰身,微微凑近了些,都快要挨着水夭夭的鼻尖了,喉间溢出淡淡的两个字音来:“为何?”
如果,水夭夭是想回水国了,他可以陪着她去。
水夭夭伸出手去,同样环着楚烠的腰身,因为刚刚哭过还有些泛红的水眸看上去似拢着一层水雾,抿了抿唇还是轻声开口:“因为这帝都,容不下。”
她,不一定非要回水国,因为那里,没了父上跟母上,已经没什么能让她留恋的东西。
只是,现在,她留恋楚烠。
帝都对楚烠,会让她没办法安心。
水夭夭的意思,楚烠自然明白,指尖落于水夭夭的脸上, 温凉的指腹摩挲着,动作很轻也很温柔,绯红的唇色,满是无声的诱惑与妖邪:“容不下又如何,本督会给你一片天。”
脚尖一踮,水夭夭微微仰起头,在那仿若血色菡萏一般的薄唇上,浅浅印了上去。
一片天么?
她从没怀疑过,楚烠会为她,撑起一片天地来。
——此处是无声飘过的分界线——
草木皆兵的诡异气氛,终于,在这一天达到了最高峰。
暗夜,大概是百姓们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那不一样凝重的氛围,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水夭夭知道,楚烠跟凰奕,迟早会迎来对决的一天。
凰奕容不下楚烠,而楚烠,需要容身之处。
她很自私,自私到她只想顾着楚烠,其余的任何人,都和她无关。
帝都城,皇宫与九千岁府邸的中点处,东厂门口。
一方,为首的乃是一身明黄华服,即使是在夜间都不减丝毫华贵,只是周身的气息太过狠厉,连带着影响了那一张俊美的面容,失了一份美感,正是凰奕。
凰奕身后,黑压压一片绵延开去的精兵暗卫,无数排列整齐的人影。
而另一方,则是一袭暗紫色锦衣的楚烠,些许暗沉的颜色却缀着明亮带刺的凤凰木花样,皎洁而又淡雅的月光之下,那一张五官眉眼皆是张扬的妖冶气息。
而楚烠的身后,同样是无数藏青色服饰的人影,皆是面色肃冷直直站立着。
水夭夭没有挨着楚烠,只是坐在另一边的华盖伞轿下,静静地注视着这一方。
一股无形的硝烟,弥漫开来。
凰奕倏地伸出手去,从袖间透出一块精致小巧的令牌来,通身都是镀了金紫色的漆,即使是在夜间,也依然能够清晰看见那上面一个狂狷大气的“九”字,正是已经到了凰奕手里的东厂厂印。
“楚烠,若是现在投降,朕还会给你留个全尸!—”手心摩挲着那一枚分量极重的令牌,凰奕倏地放声一笑,看向楚烠所站的这一边,满是狠厉地开口。
楚烠神色淡然,今日并未晕染描影,诡美的五官眉眼却依旧张扬炽烈依旧,清朗的月光之下,本就白皙的面容之上,更似拢着一层说不出来的光辉。
看着楚烠毫无反应,却也没有丝毫要投降的样子,凰奕眉眼一怒,举着手里的东厂厂印,炫耀一般地对着楚烠示意:“这厂印如今在朕的手中,没了依仗的东厂,连与朕敌对负隅顽抗资本都没有!”
话音落下,凰奕看着东厂之内无数的厂卫,倏地举起手中的令牌,狠声开口:“听朕指令,所有东厂之人,对于楚烠一党,格杀勿论!”
哈哈,楚烠一定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为他人做了嫁衣。
如此实力庞大根深蒂固的东厂,对于他凰奕来说,根本就是如虎添翼。
话音落下,却依然是一片沉寂,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迫不及待想看到楚烠落败的凰奕,终于反应过来,偌大的东厂,无数的厂卫,居然直直站立于原地毫无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
凰奕面色一恼,扬着手里明晃晃的令牌,看着那丝毫不为所动的厂卫,不由地染上一抹狰狞:“厂印在此,听朕的指令,将楚烠一党格杀勿论!”
那挺直了背脊站立的厂卫,皆是神色冷然,只是对于凰奕的话,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呵。”——
楚烠却是有了些反应,绯红色的嘴角,勾出了一抹幽幽娆娆的冷嘲笑意,整个人张扬的,仿若一朵带刺的枸骨:“陛下莫不是以为,不过这么一个小小的令牌,就足以将东厂收为己用么?”
笑话,唯一能够调动东厂的,不是东厂厂印,是他,楚烠。
人心,是他的,不过一个死物,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啪”地一下,凰奕猛地一丢手里的令牌,狠狠掷到了地上,面容上的表情,阴沉地仿佛可以滴出水来一般,看着那一方淡然而立的楚烠,不由地咬着牙开口:“楚烠,这江山,只能是朕的!—”
时至今日,他凰奕,这大好江山,只能是属于他凰奕的。
“凰氏一族,盗来的皇位,还能如此恬不知耻。”楚烠在笑,那笑音,却毫不掩饰地透着一股子的戾气,很冷,很凉,看着对面的凰奕,低声开口。
这是皇家秘辛,楚烠他,是如何得知的?!
眼眸一缩,凰奕看着对面的楚烠,华贵的龙纹玉冠之下,带着些许的不敢置信。
下一瞬,凰奕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指着楚烠,带着满是不敢确定的意味:“难道,你,你是—”
是了,这江山,原本不姓凰。
凰奕也是,在先皇驾崩之时,才得知这一秘辛的。
凰氏先皇,生了谋逆,秘密将这江山改朝换代,因为是皇家的丑闻,从来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倒是看先皇的遗留给他的书信中有说过,唯一哽在这凰氏心间的一根大刺,就是当年不慎逃脱的皇室遗孤。
那么,唯一能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当年那个逃脱的皇室遗孤了。
一念至此,凰奕看着楚烠的目光,都似要喷出烈焰来一般,咬着牙一字一顿清晰开口:“藏了这么久,到底也还是惦记着这江山!”
楚烠这一次,却是低低地笑出了声,绯色至冶的唇瓣,似红莲燃烧一般,格外地张扬炽烈:“江山么?本督不在乎。”
对于这江山,若是有想法,何须隐忍这么多年。
他原本,不过是想看看,这手染无数鲜血偷盗而来的江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的。
“一派胡言!”凰奕猛地一甩衣袖,脸色阴沉,毫不犹豫地就反驳了楚烠的话,“你若不是想夺回这江山,何须逼朕到这一步?!”
他凰奕不信,楚烠对这锦绣江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
权势,那是罂粟一样充满诱惑而又带着剧毒的东西,一旦沾染上,就会成为血液里的毒,若想戒掉,便只有抽干血。